王宵猎连连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军法不管是严厉还是宽松,都不是没有缘故,而是有来由的。为什么立军法?要使军队坚决、果断地完成任务。就要知道军队本来是什么样子,面对困难时是什么样子。对他们进行什么样的要求,能完成任务——”
李彦仙道:“镇抚说的过于复杂了。如此带兵,岂不是累死统兵官!”
王宵猎道:“莫非观察以为带兵容易吗?军队中设置许多军官是干什么用的?就是把军中的任务层层分派下去,让许多人去完成。而不是如放羊般,统兵官做牧羊人。要想带出能打的军队,就必须把军中的事务了解清楚,研究明白。再详加分解,招来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人事。”
李彦仙愣了一下。问王宵猎:“镇抚是如此带兵的?”
王宵猎道:“我想这样做。只是时间还短,能力也有限,尚没有做到而已。”
“难怪邓州的军队,比其他的军队能打。”李彦仙有些意外。“对于我们来说,聚起兵马已经不是容易事了,要求更多,如何了得?”
王宵猎道:“是不容易啊。不只是让将士在军中吃饱穿暖,还要心中无事。他们到军中来,衙门必须要照顾好他们的家中,不要让家事拖累。最好是要专门的军官关心他们,排解心事。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什么参军,参军干什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李彦仙有些不解:“值此风雨飘摇之际,金虏时时南犯,哪个不知道参军干什么?进了军中就应该誓死与金人作战,岂有其他想法!”
王宵猎轻轻摇了摇头:“观察,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想法。这些简单的说词,如何让将士认可,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作战,是一门大学问!带百十个兵是一个样子,成千上万的兵又是另一个样子。”
李彦仙听了,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与王宵猎不同,李彦仙本是军中下层将校,金兵来犯,聚起军民奋起抗击。转战于陕州周围的州县,攻入陕州,一直守了几年。军中士卒多是敬重李彦仙的为人,心甘情愿随着他奋死作战。许多王宵猎认为重要的东西,李彦仙都是遇不到的。当然,军队的这种性质也有局限性,非常不利于大规模扩张。
沉默了许久,李彦仙问道:“镇抚入襄阳近两年了,不知现在有多少兵马?”
王宵猎道:“不瞒观察,现在约五万人。只是军中新兵很多,特别缺少中下级军官,若是拉出去作战,只能带约三万兵。若是本地守城,相对容易些。”
李彦仙听了不由皱眉:“中下级军官为什么会缺?打上几仗,勇猛敢战,立有军功的,升上去就是了。纵然不经战阵,有手下推服、武力超人的,也可以任命为军官。”
王宵猎道:“先前说过,带兵是一门大学问!军官,必须要有带兵的能力。这样一来,培养军官就不容易了。一直到现在,我对军中的军官还是不满意。没有两三年训练,此事不好解决。”
制度
天上没有月亮,漫天繁星闪烁。风从汉水上吹来,带着潮气,格外清爽。银杏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李彦仙轻抚酒杯,想着王宵猎说的话。突然发现,虽然都是镇抚使,其实两人军队是不同的。
李彦仙一身侠气,把家属迁到陕州,誓与城池共存亡。每有战事,必然身先士卒,从不退缩。手下的将士多是敬佩李彦仙的为人,才聚到了他的身边。与金人作战,李彦仙的军队士气旺盛,战斗意志坚决,绝不退缩。天下像李彦仙这样的军队,实在少之又少。
王宵猎不同。军队本来就是父亲组织的勤王军,占据襄阳之后,采取的又是征兵制。军中的将士对王宵猎的认同,主要是打了几场胜仗,加上整个社会经济的改善而来的。若说忠诚,王宵猎的军队远不如李彦仙。最少在现在,遇到硬仗,不如李彦仙的军队能打。
不同的现实,让王宵猎和李彦仙产生了对军队不同的看法。李彦仙只担心自己的军队太少,王宵猎却十分担心军队的士气和人心。
饮了一杯酒,李彦仙道:“有句话,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带兵的人,只要自己一身正气,每有战必当先,士卒岂能不效死力?只是世间的统兵官,又有几人如此呢?”
王宵猎道:“观察,这样的人不但世间少有,遇到战事,还很容易陷入死地。两军交战,偷奸耍滑的人先躲到一边去,敢战的被推到前边。除非是上天眷顾,怎么能够保证次次都获胜?若失败了这些奋勇敢战的人死了,避战的人活着。要不了几年,军中剩下的是什么人?”
李彦仙听了愣住。王宵猎说的,自己还真没有想过。不过确实是这个道理。现在的宋朝就是这个样子。几年征战,敢战善战的人大多战死疆场,剩下的多是庸惰无能之辈。全国没有形成统一的指挥体系,军队无法联合。经常前边苦战,后边早早逃跑了。
叹了口气,李彦仙道:“将领参差不齐,有的贪生怕死,奈何?”
王宵猎摇了摇头:“如果只是几个将领如此,还可以说是有的人贪生怕死。若是普遍如此,就不能这样说了,而是说明制度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李彦仙奇道。
王宵猎道:“一时之间,我也难说清楚。从帅臣指挥,到将领接战,很多地方都有问题。在我感觉,现在的军队就不是为了打仗的,战场上的表现往往不如人意。”
李彦仙没有考虑过制度的问题。在他看来,临战时有人逃跑是将领的问题。对于朝廷来说,应该精选统兵将领,严加管束。
王宵猎却知道,没有这么简单。一件事情靠人,少了还可以,多了怎么能行呢?不要说是一般的宋军,就是这个时代的标杆,历史上的岳家军,临战一样有人畏惧不敢战,甚至想逃跑的。岳飞是怎么做的?严令,加上对违犯军纪的人处以严刑。没有事后的惩罚,严令有什么用处?对于朝廷来说,军队全靠统兵官指挥。一换统兵官,有的军队就出问题,根本无法严惩。
叹了口气,王宵猎道:“经常有人说,每到战时,金军悍不畏死,奋勇争些。本朝将领怯懦,临战时不敢上前,战事不利逃跑的人倒多。甚至有人觉得,汉人大多都贪生怕死,女真人英勇。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不同的人群,战场上有不同的样子很正常。但说哪些贪生怕死,哪些英勇,那就不对了。军队普遍表现不能打,只能说,现在的制度有问题。”
“制度有问题?又会有什么问题?”李彦仙的样子有些茫然。仗打了几年,自己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本朝的制度,除了士卒招募外,其他的与别的朝代又有什么差别?
王宵猎道:“军队是打仗的,一切都要违绕这一点来——”
“除了打仗之外,忠诚同样重要。只是能打,却时常造反的军队,又有哪个敢用?便如五代时候那样,骄兵悍将。节度使造皇帝的反,亲兵卫队又要造节度使的反,如何是了局!”
对于宋朝来说,五代时的教训太过深刻。不管文臣武将,涉及到军队,经常把五代时的样子拿出来作为对比。在许人眼里,军队不造反比能打重要多了。
王宵猎无奈地道:“不造反是军队最基本的要求了。保证不造反的同时,还要军队能打,能够保家卫国,能够御敌于国门之外!现在这样,只怕是既不能打,也保证不了军队不造反。”
李彦仙沉默一会。道:“朝廷军队虽然分散,应该没有人造反吧。”
王宵猎心道,赵构现在的样子,自己就想造他的反。如果宋军占了明显的上风,赵构再如历史上那样只想投降,谁能保证不造反?
一边的牛皋道:“如今圣上是天命所在,哪个敢造反!”
“天命啊——天命是什么,哪个能说清楚?”王宵猎猛饮一杯酒,陷入沉思。
牛皋道:“二帝北狩,帝裔只余圣上一人在外。从河北到江南,经过了多少艰险?白马渡江,似这种神圣事,没有天命,岂会如此!”
王宵猎笑了笑,没有接话。举起酒杯道:“饮酒!”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饮酒。
夜已经深了,风中带着凉意。吹在人的身上,把一天的暑气都扫走。有的人喝得多了,说话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王宵猎桌上,每个人都目光游离,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许久,王宵猎才道:“一支军队,首先要向将士讲明白的,是他们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这些讲明白了,再讲怎么作战。打仗,军人不能稀里糊涂上战场。到了战场上,不能够战战兢兢,只想着怎么保住一条小命。也不能够只想着逃跑,靠严刑峻法,还有队伍后边的军官看着。他们必须清楚自己为什么上战场,上战场干什么。”
陈求道:“养兵无非花钱。那士卒为何从军?自然是养家糊口。只要让军中能够吃饱穿暖,万事不愁,就是一支强军!观察爱兵如子,军中将士日子过得快活,自然会效死力!”
听了这话,王宵猎大笑:“一支强军,如果只是靠着花就可以,该是多么简单的事!女真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穿兽皮,吃野果,穷得不能再穷,偏偏就把大辽灭掉了。我大宋一年岁入大多拿来养军,天下还有哪支军队如大宋般?虽然大宋军中也有吃空饷的,也有压榨士卒的,与其他军队比起来,实在都算不得什么。但是呢,自立国起,向南打还算顺利,向北除了北汉,就没有赢过!”
说到这里,王宵猎摇头自嘲道:“自我们到了襄阳,手中钱粮宽裕,无论军中还是衙门,将士官员的钱粮是发足了的。最不济也只是拖欠一部分,两三个月内必然补足。你们可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我手里的钱,比不了在座的各位。有的时候,钱全部发出去,到月底我手里一文钱都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