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猎喜欢吃好的味道,但不挑剔。对食物的要求是当季、新鲜、干净、搭配合适,成菜要味道鲜美。不喜欢罕见的食物,也不喜欢吃野味,一般要求做菜的过程不是非常复杂才好。
酒过三巡,三人有些上头,话题慢慢发散开来。
放下手中酒杯,王宵猎道:“最近一年,我要求各地收集金虏南犯时,拼死抵抗的人和事。有的要立碑建庙,有的要给予奖励,或者要照顾他们的家人。收集上来的很多。不过要奖励他们时,却有很多人不同意,让人烦恼。”
李彦仙道:“这种事情还会有人反对?镇抚该重惩才是!”
王宵猎苦笑着摇头:“经略,反对的人有反对的理由,岂是重惩就可以的?”
见李彦仙不信。王宵猎便道:“不瞒经略,整理出的这些人里,自然有忠君爱国之辈,一向为乡邻推服。但还有一些,平日里或是欺行霸市,或是打人抢夺,甚至有无恶不做的。当金虏杀来的时候,官员士绅逃走一空,反而是这些平日里的游手子弟,奋起与金人作战。你们说,纪念这些人,有人反对不是寻常的事?不但是官员反对,有许多百姓也不同意啊。”
听了这话,李彦仙不由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才道:“有这种事?”
王宵猎道:“怎么会没有?经略,你年幼的时候,也不是乡邻眼里的听话少年吧?”
李彦仙苦笑着点头:“我少时仰慕英雄故事,好结交豪杰之士,自然不是。”
王宵猎点头:“正是如此。前些日子魏阳攻临潼,知县沈遵主动献城。献城的时候,他命自己的小妾玉奴在里面唱曲稳住金军,我军乘机缒城而上。破了城,那个玉奴和父亲一起惨死。听魏阳说,其实沈遵出去的时候,玉奴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但是她知道是引朝廷大军进城,还是主动去死。死了之后她的父亲脸上还带着笑呢。这种事,又该怎么说?”
李彦仙道:“人的身份不同,各自做好自己的事。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王宵猎道:“沈遵献城,用的却是别人的命。而且自始至终,没有向玉奴透露一个字。若是作为寻常百姓,该怎么想呢?天下板荡,要救天下,自然要付出代价。难道百姓就是代价?”
见李彦仙不说话。王宵猎一口把杯中的酒饮下,夹一筷子绿豆芽在嘴里面嚼着。
所有菜里,王宵猎最喜欢吃绿豆芽。这个菜简单,不挑气候,不挑地理,随时随地都有。做法也简单,可以烫了之后凉拌,也可以清炒,都是一样的清香可口。
过了一会,王宵猎问汪若海:“参议怎么看?”
汪若海叹了口气:“细细探究此事,沈遵却有许多不该。虽然献城是大功,但却心狠了些。玉娘是他小妾,事情可以做得不必如此绝情。”
王宵猎道:“玉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的多了,沈遵难道不怕他漏了口风?”
汪若海苦笑:“那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王宵猎道:“但从我们来说,没有沈遵献城,这一战就没有这么顺利,要多死许多人命。又岂止是沈遵命苦?作战中牺牲的人,岂不是命更苦!”
汪若海叹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宵猎道:“这个故事,要想有一个让大家接受的结局,应该沈遵诸事不成。哪怕献了城,做事错漏百出,最后犯了大错,被杀了给玉娘偿命。可偏偏不是!沈遵精明能干,献城之后,全心全意地为我们大军做事。甚至魏阳占了京兆府,许多事情都托付给他。”
说到这里,王宵猎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拿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把酒杯放下后,王宵猎对两人道:“不瞒二位,我打算让沈遵一家随魏阳南撤,到了襄阳之后重用。自从魏阳占领了京兆府,沈遵做事极有分寸,安排得体。这些年来,不管是到虢州的公文,还是安排的事情,我从来没见过有一个人如沈遵这般条理分明,处事周到。这样的人,岂能不用?”
李彦仙道:“既是如此,让沈遵南下重用就是,镇抚何必烦恼!”
王宵猎叹了口气:“玉奴身死,与沈遵的关系重大!我又怎么能不问呢!”
李彦仙听了不由大笑:“镇抚,做大事者,不必拘小节!你带十万兵,纵横天下,谁人不知道你姓名!又何必为一卖唱女子耿耿于怀!岂不是惹人笑!”
看着李彦仙,王宵猎缓缓摇了摇头:“不拘小节,是无关紧要的事,而不是不问对错。天下间,连对错都不问了,又能做好什么事情?经略,这种事情不能不问的。”
说到这里,王宵猎沉默了一会。又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应该怎么评价,到底怎么处置。一边是沈遵对百姓的冷漠,一边是沈遵的精明强干,难得吏才。一边是献城大功,另一边是一个弱女子的惨死。这个女子,面对数百金兵,毫无惧色,从容赴难。对这样两个人,我们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古人经常讲,官府用人,是选贤而任能。选和任是不同的,不能混淆了这种不同。我重用沈遵,就是任能,而不是选贤。当权者必须要明白这中间的差别,千万不要糊涂。至于玉娘,自该纪念,让人们不要忘记她。将来我们胜利了,不能够忘记这些在战争中从容赴难、为国捐躯的人。沈遵恰好夹在中间。一方面要褒扬他,另一方面要批判他。这个问题不能逃避,不能耍小聪明,需要有大智慧!”
汪若海道:“什么样的大智慧?”
王宵猎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完全想好,还在犹豫。两位可以帮我想一想,怎么做才是最合适。总之一个原则,对遇到的问题,不能逃避,不能装作没有事情发生。我们要想真正做出一番事业,就不能够用小聪明处理难题。很多人的眼里,认为小聪明是聪明,讲原则是迂腐。这是不对的。真正的智慧,是在讲原则的同时,还能够把事情处理好了。如果做不到,就是自己的能力有缺陷,需要学习进步。那些在正事上耍小聪明的人,不会有大前途,成不了事的。”
汪若海与李彦仙对视一眼,没有想到王宵猎讲出这样一番话来。
理想者
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举。什么是非常之举?许多人眼里,攻城掠地,战场杀伐是非常之举。或者在内政上力排众议,坚持正确做法,最后取得胜利是非常之举。但实际上,非常之举在日常的小事里。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不是说善战者不打仗,而是通过日常的管理、训练等每一件小事,早就为胜利做好了充分的条件。敌人要么不敢开战,要么迅速失败,犹如七尺壮汉对小孩。
许多人不重视小事。觉得自己是做大事的人,管鸡毛蒜皮,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其实不是。当权者可以不管小事,但不能不管对错。我们身边的许多事情,看起来小,其实并不是不重要。有志于大事者,就是从小事做起,最后成就一个体系。
王宵猎三个人在这里议论沈遵,甚至认为他有缺陷。其实在世人眼里远不是如此。玉娘之死,确实会有人惋惜,但极少会怪到沈遵的头上去。甚至还有很多人认为,沈遵果断放弃玉娘,保证了献城的成功,有大将之风。献城之后,沈遵做事条理清楚,被魏阳所倚重,更加引人艳羡。
喝了一口酒,王宵猎道:“其实我很不喜欢沈遵这种人。为了成事,可以轻易牺牲掉别人。或许在有些人的眼里,这是妇人之仁吧。虽然不喜欢,但我还是会重用沈遵,也不会小看他。设身处地去想,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沈遵想献城,肯定不会把消息告诉玉娘。哪怕玉娘猜出来了,当面问他,也不可能当面承认。只是,要我想来,沈遵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玉娘去唱曲。少了玉娘,难道魏阳就进不了城了?”
汪若海道:“从到虢州的公文看,是金将要求玉娘上去唱曲,沈遵不好拒绝。”
王宵猎道:“不好拒绝,就把玉娘藏起来,或者开城把人送出去,有许多办法。总而言之,此事沈遵有许多道理,但这些道理不能说服我。我想,多少年后,也无法说服后人。所以用沈遵,对我来说只是任能,而不是选贤。在我眼里,这不是贤者。”
汪若海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李彦仙道:“我们统兵的人,手下将领什么样的性情都有。若没有容人之量,如何带得了兵?”
“经略这句话说的对!”王宵猎重重点头。“我们带兵掌权的人,必须要有容人之量。手下的人有自己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甚至讨厌的。喜欢与讨厌,是我们个人的情感,是难免的。但不能让自己的情感影响到公事。依公事而论,该升职的升职,该贬谪的贬谪。依着自己的情感行事,岂不是成了历史上的奸臣?所以我说,用人有选贤与任能。人才充足的时候,先选贤,再在这些贤者里面择才能者而任之。如果人才缺乏,选贤是选贤,任能是任能,两者不能够混了。对于因为才能而用的官员,必须有严密的监察制度。没有监察,一味用人,最后要吃苦头的。”
说到这里,王宵猎有些感慨地道:“在我看来,当官应该很简单。依照规则把事情做好,努力理解上级的意图,严格监管手下,并没有什么难的。但实际上,当官非常复杂。因为做的事情,大部分都涉及到权力,而权力又牵扯到利益,甚至牵扯人命。规则再清楚,总有人想在里面做手脚。这个心思一起,做官就复杂无比了。再加上亲朋提携,同党相援,还要为子孙后代着想,不知道多少曲曲绕绕。”
汪若海道:“这是难免的事。若是简单,人才就不那么难得了。”
王宵猎道:“我们不要搞得这么复杂,应该尽量简单。许多事情不该由官员做,就尽力防止。比如回避法,有时候严,有时候松。我们要尽量严格。官员要主动回避,不回避,就要受到处罚。什么举贤不避亲,我这里不行的。官员的权力,必须要与亲朋隔离开。凡是涉及到钱,必须要与官员没有关系。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不允许官员花出去的钱,回到自己手里。诸般种种,要严格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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