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大雨将京都上下清洗了个天朗气清,纤尘不染。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污秽都在这场大雨后躲藏起来,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再次发芽。
李弘成早上初醒,得知昨夜下了一夜大雨,急忙披了件衣服往后院赶。那里还种着几株他花了大价钱从南洋移栽过来的花,白日不开,偏在夜晚绽放,故又名望月花。他赶到后院,看清眼前的景象,大脑嗡地一下彻底炸开。
满园的花卉已经七零八散,碾入尘泥,像是生前被人狠狠蹂躏过。残败的花朵落在地上,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大雨中的激情疯狂。它们用生命见证了李承泽与范闲在大雨中那场人神共惊的情爱,炽热而霸道,纯粹而癫狂。
李弘成仰头对天长叹,嘶声力竭地呐喊一声:“我的花!”他的声音传向苍穹,消失于茫茫的天际。
李承泽淋了大雨,不出意外地染了重度风寒。他陷入了高烧昏迷,躺在床上怀里抱着跟他一样病殃殃的小羊羔。谢必安连着喂了他三次药都被他哇地一口吐了出来,整个人又急又气,恨不得冲到范府将范闲碎尸万段。
“范闲——”谢必安咬牙切齿地将手中的舀药的勺子碾成了粉碎。
“谢必安……”听到动静李承泽有了些反应,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道缝。
“殿下!”见他醒来,谢必安面露喜色。
李承泽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断断续续地说:“谢必安……不怪他……我很痛快……我真的很痛快……”
他的笑像是要把谢必安的心都扎碎闷闷地作痛,谢必安抓住他手眼中满是担忧:“殿下,您别说了。”
范无救早上醒来见李承泽重病已经十分明智地去请范闲。范闲为习武之人又有真气护体,一场大雨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收到消息急忙提了药箱往李承泽府中赶。
范无救引他往李承泽卧房赶去,正到门口,谢必安便怒不可遏地打开门冲了出来。见到范闲,谢必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提剑使出十成的功力向他刺去。
范闲看出他眼中杀意,面色一寒,脚下一蹬向后退去避开杀招,但谢必安剑招极快,犹如毒蛇一般紧随其后再次咬去。
“谢必安,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范闲闪至一旁声音冰寒地说。
“老谢,你干什么,小范大人是来给殿下看病的!”范无救急忙解释。
谢必安冷哼一声,杀意却并未停止。范闲无奈与他交手应对,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李承泽何时扶着门框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像是那日上吊自尽后一般苍白,身子脆弱得成了一张纸,行将摔倒在地。他大张着嘴,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想对二人说什么,可嗓子却干痒痛涩,所有的话都被压在了腹中。
“不……不要打……”李承泽终于面色痛苦地挤出了几个字,范闲看到了他,急忙飞身向他冲去,在他身子要跌倒在地之时稳稳地托住,眼中止不住地心疼。
范闲没再理会谢必安,嘭地一声将门关上,抱着李承泽向床边走去。小羊羔无精打采地缩在床上,见李承泽回来咩地叫了一声。
“范闲……我很痛快……真的……”李承泽被范闲抱在怀中,艰难地笑着对他说。
“都病成这样了,还痛快什么?”范闲心中悔恨万千。
范闲将李承泽放回床上,开始为他诊脉开药,再配合以针灸,拔去身上的寒气。
他开了两张方子走到门口,谢必安与范无救就站于门外。范闲面无表情地看了谢必安一眼,转而将一张方子递给范无救,道:“按这个去抓药,熬好给二殿下拿来,一日三次。”
“是。”范无救急忙将药方接过。
范闲又将另一只方子塞到谢必安手中,“你也一样,但这个是给羊吃的,抓好药别煮掺在草料中拿来。”
谢必安哼了一声,一把将药方揣入怀中,带着范无救前去买药。
范闲又折回屋内。刚刚为李承泽施了针后他气色恢复了一些,见范闲回来坏笑着说:“不知道李弘成有没有发现他的园子被我们糟蹋了。”
范闲像看小孩似的看着李承泽,笑道:“二殿下,你真是太坏了。”
“你说得对,我天生坏种。”李承泽笑意更甚,但依旧透着一股病气。
见他这样,范闲俯过身去,将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摸了摸,说:“还是很烫,这两日好好休息。”
“那你晚上还来吗?”李承泽转着眼珠子问他。
“李承泽,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青楼的嫖客?你这话又将自己置于何地?”范闲面露愠色。
察觉自己说错话,李承泽眼眸垂下,低声说:“我只是想多见见你。”他其实还想说,他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他又怕引起范闲的警觉,终是将话吞了回去。
范闲的心倏地一痛,手滑到他脸上,声音极尽温柔:“来,我每夜都来陪你。”
“范闲,你要小心秦家,小心叶家,更要小心我们的皇帝陛下。”李承泽又冲他认真地说道。
范闲疑惑问:“他们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李承泽惨笑,“你尽管听我的就好了,我不会害你的。”
“好,我信你。”
“谢必安与范无救是跟了我十几年的侍卫,我们之间的情谊非比寻常。我希望你能对他们客气一些,若是可以,日后庇护他们一下。”
虽然李承泽提及了谢必安,可范闲这一次却没有生出一丝的醋意,他又点点头,道:“我答应你。”
“我母亲淑贵妃,你见过的,日后若是陛下叫我离开京城,有劳你帮我照顾一下。”李承泽撒了个谎,但目的却说了出来。
“你若离开京城,无论你去哪里,我也会跟着你去的。”范闲认真道。
“你就先答应我好不好?”李承泽的声音有些无力。
“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的都答应你。”
李承泽苦笑一声,眼角蕴着朦胧的水汽,片刻之后,他才又缓缓说:“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
“李承泽,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搁这儿跟我生离死别呢?”范闲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问:“至于吗,不就一个感冒,还怕我治不好?”
李承泽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也是怕你像我一样生病,怪难受的。”
“没事的,等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范闲觉得李承泽现在活脱脱一个多愁善感的病美人,正想着再安慰几句,又猛地意识到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无缘无故说一些无病呻吟之语。范闲的心沉了下来,眼神中带了一丝审视,冲李承泽问:“李承泽,你不会又在想死吧?”
李承泽镇定自若地笑了笑,说:“怎么会,我还想跟你天长地久呢。”
“你最好是这样,你发誓。”
“好,我发誓,若我还想自尽,我便粉身碎骨,不得好死。”李承泽意味深长。
范闲不可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捂上他的嘴声音软了下来:“不要这样咒自己。”
李承泽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忽然说道:“范闲,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吃葡萄了吗?”
“为什么?”范闲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
“因为有一天我吃到了一颗很苦的葡萄。”李承泽声音苦涩,仿佛又闻到了口腔中弥漫的那股血腥味。
“葡萄还有苦的?”范闲甚是诧异。
李承泽点了点头,低沉地回应:“嗯,有的。”
范闲还未来及想出这世上哪有苦味的葡萄,范无救与谢必安就将准备好的药都端来了屋内。李承泽终于有力气喝一些下去,小羊羔也被谢必安抓着吃了一些混杂着中药的草料,有气无力地咩了一声,立刻又缩在李承泽不动弹了。
李承泽身上还是没恢复力气,刚与范闲说了几句话便又觉着头晕脑胀,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小范公子,多谢你为殿下治病,殿下现在需要静养,还是不宜打扰为好。”谢必安走到范闲身边准备送客。
“他的病比我想象中严重,我要在这里守着。”范闲语气坚决。
“那我吩咐厨房为小范大人备饭。”范无救刚一说话,就被谢必安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像做错什么事一样不吭声了。他想不明白,为何之前谢必安还因范闲救了李承泽的命对对方客客气气、恭敬有加,如今反倒是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范闲就着范无救的话接道:“那便有劳你了。”
“我这就去。”范无救立刻退出了屋内,总感觉再待下去会被二人的眼神斩杀于无形。“这俩人真是奇了怪了……”范无救走到外面,面色疑惑地自言自语。
“你还想要做什么?”谢必安冷面盯着范闲。
范闲无所谓地反问:“自是在这里陪着我的媳妇,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殿下为男子,你胆敢侮辱他。”谢必安面露怒色。
“蜜月都度了,你在这里激动什么?哦对了,你是他的侍卫,这么一算我也算你半个主人了,我命令你现在立刻出去。”范闲抬手指了指门外。
“范闲,你半夜带殿下出门,淋了大雨害他病成这样,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范闲刷地站起身来,走到谢必安面前,几乎快贴在他身上,道:“可是你信不信,若是再让他选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跟我去淋雨。”
谢必安怔怔地说不出话了。
“谢必安,你知道你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是什么?”谢必安问。
范闲目光直望着他,几乎是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说:“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二皇子,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李承泽。”
谢必安霎时间脸色发白地说不出话了,像是被戳中了软肋,作不出任何反驳。
“你们两个……真当我不存在吗……”李承泽躺在床上,没有睁眼,虚弱地说道。
范闲与谢必安同时看向他。
“都滚。”李承泽漠然道。
二人愣住,而后范闲最先开口:“快剑,还愣着干嘛,咱俩赶紧滚啊。”
谢必安握了握剑,表情有些不甘,但还是十分配合地说:“一起。”
听着二人开门离开,李承泽甚为心累地摸了摸睡在身边的小羊羔,无奈道:“小石头,还是你最好了。”
“咩——”睡梦中的小羊羔叫了一声。
李承泽痊愈后并未多久,范闲便正式接手了内库大权。李云睿留给他的是一个烂摊子,上千万两的亏空一时占据了他太多的精力,以至于每日来的时间愈来愈晚,与李承泽匆匆欢爱一场便又跟做贼似的离去,生怕屡屡夜不归宿引起家中怀疑。
偶尔做得太过寒酣畅以至于精疲力竭,他也会在李承泽这边过夜,像搂宝贝似的将对方搂在怀中,感受着对方身上的因欢爱而泛起的灼热睡去。
平日白天李承泽多数时间都在后院给草料施肥浇水,草苗生长起来,青翠盎然,生机勃勃,散发着一股清新而独特的香气。小羊羔在草地上撒欢打滚,啃几口草,又飞冲至他脚下缩进他怀中,咬一咬他的衣袖,舔一舔他的脸,与他甚是亲密,仿佛一刻也离不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千年轮回之后,八月十五,依旧是这个世界的中秋佳节。每年此日皇帝都会在宫中设下家宴,唤几位皇子前来一同用膳,尤其今年驻守边关的大皇子回京,宫内更是早早开始准备。
李承泽虽然犯了大错受到了皇帝的责罚,但家宴毕竟非同寻常,中秋前三日的时候宫中便派人来宣旨,叫他当日入宫赴宴。
自李承泽被廷杖关入鉴察院后,他在朝中便失了势,许多门客改换门庭,平日往来甚密的大臣也都对他避之不及。谢必安曾数次看不下去说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些忘恩负义之人,李承泽也只是淡然应道:“人性而已。”
宫宴前一晚,范闲躺在床上抱着李承泽冲他叮嘱:“明日宴会上你再有不满,也暂时先别惹陛下生气。”
“我知道,我不会犯傻了。”李承泽应道。愈到此时,他愈要表现得正常一些,若是再惹了皇帝叫对方一气之下连赏花大会都不带自己去了,那他盼了数月的自杀大计便要功亏一篑。
“明日陛下还宣去入宫觐见,不知何事。”范闲喃喃地说。
“你是他的儿子,入宫觐见只是个幌子,他定会留你入宴。”李承泽说。
“也不知陛下有朝一日是否会公开我的身份。”范闲又自言自语。
“会。”
范闲笑了:“你怎么那么肯定?”
“做梦梦到的。”
“……”
李承泽许久未去上朝,再次踏入宫门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穿了一件十分贵气的暗金色刺绣长袍,金丝云纹点缀其上,腰间束着他最爱的一条白玉腰带,身形纤瘦匀称,衣袂刘海在风中飘摆,整个人好似由玉雕琢而成,不属于这个世界。
“二弟。”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李承泽转头便见大皇子向自己走来。
“大哥。”李承泽颔首提臂向他行礼。
“你近来一向可好?”大皇子走近他,手臂轻轻搭在他肩上。
“一向安好。”
“我都知道了。”大皇子有些心酸地望了他一眼,瞥见他脖间残留的淡淡的勒痕,颇为愧疚地说:“父皇震怒,不准我们几个兄弟去看你。”
“大哥,无妨的。”李承泽平静地冲他一笑。
大皇子心疼地勾了勾他的肩,手就这样搭着他向宫内走去。他们未行几步,太子的声音又自身后传来:“大哥,二哥。”
二人停下,待太子近前躬身向他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见李承泽恭敬地向自己行礼,太子心中有些意外,急忙将二人扶起,笑着说:“今日是家宴,大哥二哥不必多礼。”转而又向李承泽问:“二哥,身子可好些了?”
李承泽:“多谢太子挂念,已经好很多了。”
太子忽地抓住了他的手,甚是心疼地抚摸着,望着他眼睛道:“二哥,今日趁家宴好好向父皇认个错,服个软,父皇会准你回来上朝的。”
李承泽知太子在试探自己,便答道:“返朝之事就不劳太子费心了,我这几月在府中难得清闲自在,若是可以,倒真想做个闲散王爷,每日养养花,遛遛鸟,何尝不快哉?”
太子极力想从他眼神中读出一丝阴谋的味道,见李承泽坦坦荡荡与自己对视,旋即又笑出声来:“二哥说的哪里的话,你能力出众,朝中之事可少不了你的参与。”
见二人言语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大皇子连忙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去吧,若耽误了宴席父皇会不高兴的。”
李承泽将手从太子手中抽回,作了个请的手势:“太子先请。”
“别。”太子走至他与大皇子中间,同时抓起二人的手,道:“我们是兄弟,自当与共。”
李承泽随太子大皇子去了皇帝设宴的宫殿,踏入殿门便见三皇子早已在此等候,范闲正跪着向皇帝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得一句:“那臣先行告退。”
“不必了,刚好朕今日设了家宴,随朕一同用膳吧。”庆帝声音威严。
“陛下,您的家宴,臣在这儿不太好吧?”
“你脸皮厚,没关系。”
李承泽倏地笑了出来,见太子与大皇子看向自己,慌忙收敛笑意,恢复了严肃。
皇帝见他三人到齐,走到露台的桌前坐下,冲他们摆摆手:“都过来坐吧。”
四位皇子依次上前坐下,待几人落座,范闲径自坐在李承泽身边,拿手拍了拍他的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李承泽瞥了瞥他,似乎在责怪他不分场合。
“今年难得你们兄弟几个都在,朕很高兴。”皇帝开口。
众人凝神屏息,不敢出声。
“家宴而已,你们紧张什么。李承泽——”皇帝忽然叫了一声。
“嗯?”李承泽眸子一颤,恭敬地答道:“儿臣在。”
“你身子好些了吗?”
“多谢父皇挂念,已经痊愈。”
“你别怪父皇,父皇也是为你好。”
“儿臣不敢。”
见他神色恭敬如常,皇帝便又寒暄叮嘱了几句。无论他说什么,李承泽都恭敬应下,与以往那个二皇子无任何不同。
见他这般,皇帝这才对众人说:“吃饭吧。”
待皇帝与太子分别动了筷子,大皇子、李承泽、三皇子与范闲才跟着动起了筷子。
在李承泽看来,御膳房的厨艺显然没有自己府上厨子的手艺高明,更不如范闲的火锅配麻酱。待一会回了府,他定要叫范闲将麻酱的配方送来,好在自尽前叫厨子天天为自己做一顿火锅。
皇帝吃了几口,便冲大皇子问起了边疆的战事,而后又问起了三皇子的课业。三皇子今年不过十之又三,是诸皇子中最小的一位,皇帝也对这位小儿子格外关照。
问了二人,皇帝又忽然冲范闲问:“范闲,几位皇子你最看好谁?”
此言一出,桌上众人面色一惊,太子更是抬头直直地望向皇帝。
范闲甚是镇定地擦了擦嘴:“若陛下问的是谁未来最适合当皇帝,那臣的回答是太子殿下。”
几位皇子的目光又转向范闲。
“只因为他是太子吗?”庆帝问。
“对。”范闲面不改色。
“难道你不信任其他几位皇子的能力?”
“那也是太子。”
“这又是为何?”
“陛下所说的不过是一个立嫡还是立贤的问题。贤的评价标准有很多,但是嫡只有一个。若是以贤为标准,只会引得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翻翻史书,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皇帝声音严肃地说:“你妄议皇位继承,不怕朕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