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侯公公面露难色,按照规矩,皇子在宫外有了府邸之后,是不能随意进出后宫的。
“侯公公,今日可是中秋,陛下不会怪罪的。”范闲帮他说话。
侯公公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二皇子请吧。”
二皇子道了声多谢,走了几步,又转头对范闲说:“小范大人,你能同我一起去吗?我母亲素爱读书,你有诗仙之名,又救了我的性命,她定想当面感谢你。”
侯公公正欲阻拦,范闲拍了拍他的肩乐呵呵地说:“侯公公,麻烦你也跟陛下说一声哈。”
在这冰冷无情的深宫之中,淑贵妃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的宫殿中鲜见胭脂水粉、绫罗绮缎,反被一排排书架占据,充斥着淡淡油墨的气息。她本人极好读书,费了很大力气自各地收来许多孤篇绝本,李承泽来的时候,她正立于一排书架前,心无旁骛地翻着手中的一本古籍。
李承泽未叫宫女通报,因此站了许久淑贵妃都没有注意到他。自他搬出宫后,他与母亲相见次数甚少,今日这一见,便是母子二人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李承泽心中悲酸,唤了一声:“母妃。”
淑贵妃被这一声呼喊骤然拉回了神,她的手像是被击中,将最珍爱的古籍兀地松开掉落在地。一转身,便见李承泽正立于自己面前,眼神哀伤地望着自己。
“承泽?”淑贵妃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母妃。”李承泽又唤了一声。
淑贵妃这才确认自己没有幻觉,眼前的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
“承泽!”淑贵妃连地下的书都顾不上捡,走到李承泽他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她先是眼含泪水地摸了摸李承泽的脸,又将手移至他脖颈间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道已经不明显的勒痕,哭着问:“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李承泽本还故作坚强,被母亲这样一问心中的矜持顷刻崩溃,泪水自眼底涌出滴落在母亲的手上。他抓住母亲的手,宽慰道:“儿臣一时糊涂,叫母妃担心了。”
“你的性子母亲最了解,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淑贵妃痛哭,声音充斥着无尽的自责:“是母亲无能,帮不了你。”
“母妃,您千万别这样说。”李承泽抬手为她擦拭眼泪。
淑贵妃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搂入怀中,李承泽的身高已经远超过她,但此刻却像只小猫似的缩她怀中,享受着来自母亲的呵护与爱抚。
淑贵妃抱着李承泽哭了好一会,一抬头才注意到不远处还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范闲?”淑贵妃急忙放开李承泽。
范闲走过来冲淑贵妃行礼:“见过淑贵妃。”
“你怎么会在这里?”
“母亲,是我带他来的。”李承泽解释,“今日小范大人被父皇召见入宫,小范大人为当代诗仙,母亲素来敬重读书之人,儿臣便冒昧将他也带来了。”
淑贵妃面带歉意:“让小范大人见笑了。”
范闲:“贵妃娘娘哪里的话,是我打扰了您母子二人团聚才是,我这就退下。”
“不可。”淑贵妃连忙叫住他,“承泽难得会带人前来,看来他很喜欢你。”
范闲嘴角挑起笑,冲李承泽道:“多谢二殿下抬爱,我也很喜欢二殿下。”
李承泽:“少油嘴滑舌。”
淑贵妃拉着李承泽坐下,范闲跟着坐在他身旁。淑贵妃还没有从险些与儿子天人永隔的悲痛中缓过来,手在他的头上摸一摸,又在他的脸上摸一摸,无论如何也看不够,摸不够。
“吃过饭了吗?晚膳就在这里吃吧。”淑贵妃问李承泽。
“嗯。”李承泽点点头。
淑贵妃急忙唤来宫女去通知御膳房,晚膳多准备两人的饭食。
母子连心,虽然李承泽极力想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正常一些,可作为母亲淑贵妃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眼底的疲累。淑贵妃是个聪明人,她知道皇帝有意培养李承泽与太子对峙,也知道皇帝不可能传位于李承泽,于是她紧攥着李承泽的手心痛地说:“你若是觉得累,娘就再去求求你父皇,给你找块封地,离开京都。”
“娘,万万不可。圣意叫我留在京都,又岂是随意可以左右。”李承泽劝着她,叫她不可做傻事。
淑贵妃再次掩面痛哭,“你都这样了,他怎么还不肯放过你……”
“娘!”李承泽惊慌失措地捂住她的嘴,环顾四周未见下人这才松口气,“切莫在后宫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语。”
范闲的心早已被眼前母子二人的画面磨得酸楚发疼,连忙也冲淑贵妃说:“娘娘,您放心,我会帮二殿下的。”
毕竟还有外人在场,淑贵妃意识到不妥,急忙抬手擦去眼泪,“不说这个了,今日是中秋,难得你能来,咱们总归要说些开心的事。”
毕竟是中秋,御膳房为各宫准备的饭菜也比平日要丰盛。时辰一到,宫女们便依次将菜端来,因为提前作了吩咐,最中央餐盘上特意放了三块月饼。
看到那三块月饼,范闲倏地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的名字——范慎。他想起每年中秋的时候,晚饭过后家中总会在院里摆上一张桌子,放上月饼、水果等各式贡品,焚香烧纸,十分庄重,而月饼从来都会摆在最中央的位置。
在范闲的记忆中,八月十五的月亮就像李白诗中描绘的那样是一块白玉盘,高悬于夜空,比平日任何时候都要大都要亮,仿佛轻轻一碰就会从空中掉落,落于这家家团圆的人间——范闲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父母二十多年了。
以范闲身份生活这二十年,他未在范家受过一丝委屈,与亲生父母永别的伤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漠。但今夜或许是受李承泽与淑贵妃母子之情的感染,对父母的思念忽然自心底翻涌上来,且愈来愈痛,愈来愈强烈,仿佛像水似的马上要从他胸腔里流出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范闲怅然念道。
他并未在宫宴上背过苏轼的这首词,淑贵妃与李承泽都是喜好风雅之人,词句一出,二人双双怔住,脸上神情像是误闯仙界见听到了仙人之词,惊讶,欣喜,溢于言表。
“你……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李承泽难掩激动。
于是范闲将《水调歌头》从头至尾背诵了一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千古名篇,流芳万世,婉约百转,经久不绝。
“范公子当真是诗仙下凡,能在今时今日亲耳听您吟诵如此佳作,实乃三生有幸。”淑贵妃赞赏道。
范闲苦笑一声,“娘娘谬赞了。”
母子间的悲情被这一首词暂时揭过,淑贵妃招呼着李承泽与范闲动筷子用餐。在皇帝面前李承泽吃饭也都没个吃相,在母亲面前更是不加拘谨,见他这样,范闲也变得从容,恍惚间像是真的与家人在团聚。
“与丈母娘吃饭,也算是阖家团圆吧。”范闲心中这样想。
淑贵妃虽然嘴上责备着李承泽吃饭的仪态,可眼中却是遮不住的疼爱。范闲吃饭的时候嘴也没停,为给“岳母”留个好印象,时而来几句诗词,时而又念几个段子,惹得一向娴静的淑贵妃也掩面而笑。
气氛融洽之后,淑贵妃一边拽着李承泽的手,一边又跟范闲说起了自己这个儿子小时候的各种事情。
范闲:“什么?二殿下还曾从树上摔下来?”
淑贵妃:“那时候我养了只猫,想叫它来陪陪承泽,谁知没过几日承泽将自己也当成猫了,跟着猫在御花园的树上爬上爬下,还要掏鸟窝,一脚踩空摔了下来,陛下知道后便将下令御花园中所有的树都砍掉了。”
范闲看向李承泽,“二殿下,你怎么这么淘气?没摔坏吧?”
李承泽白他一眼,冷冷道:“怎么没有,脑子都不好使了。”
淑贵妃:“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李承泽:“母妃,小范大人是诗仙,跟他说这些不合适。”
范闲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爱听,我很爱听。”
李承泽:“小范大人,你小时候有什么乐事,也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开心一下呗?”
“我啊?”范闲想了想,笑着说:“我刚上幼儿园那会,总是找机会偷偷跑回家,我妈没办法,只好亲自跟着我去幼儿园念了几天书呢。”
“何谓幼儿园?”淑贵妃问。
范闲猛地反应过来,急忙改口,“我说错了,我来京都之前一直都在儋州,那里临海,我便总去赶海抓螃蟹,有一次涨潮,人差点都被卷走。”
李承泽冷哼一声:“怎么没淹死你呢。”
“承泽!”淑贵妃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娘,没事,他不介意。”李承泽面不改色。
范闲无奈,顺着李承泽接道:“二殿下是在跟我开玩笑。”
……
按照规矩,在宫外有府邸的皇子不能留在宫中过夜。今日李承泽未经允许前来探望母亲已是逾矩,因此晚膳未吃多久,便被侯公公派来的太监催促,提醒他们早些离宫。
眼看又要分别,饭桌上刚刚泛起的几分欢乐顷刻间荡然无存。
李承泽抱着淑贵妃做着最后的告别,心中满是不舍:“母妃,儿臣不在身边的时候,您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淑贵妃不知道李承泽又准备自尽,虽然泣不成声,但还是安慰他:“等下一次入宫的时候,母亲再好好陪你说说话。”
“母妃,保重啊。”李承泽悲伤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底水汽氤氲。
范闲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二殿下,走吧。”
二人在月色下沿着原路向宫外走去。李承泽一路沉默不语,走了一段路程后,猛地抬头,便见那轮明月正悬于头顶,仿佛静静地在看着自己。看到月亮,李承泽心中大恸,竟十分失态地停下脚步,弯腰扶墙痛哭起来。
“李承泽!”范闲急忙将他扶起,“这里是皇宫,万不可这样。”
“范闲,你答应过我会帮我照顾母妃的,对吗?”李承泽问他。
“对。”范闲点头。
李承泽拽住他的衣领,又道:“你一定不可以食言,一定要护我母妃周全。”
“你放心,只要我在世上一日,便可保你与贵妃娘娘一日平安。”
李承泽将手松开,“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二人继续沿着路向宫外走去,范闲心中亦不好受,沉沉地冲李承泽说:“其实我也想我妈妈了。”
“叶轻眉?”
“不是。”范闲摇头。
“叶轻眉不是你娘吗?”
“名义上是,但从本质来讲,我们二人更像是同僚,同事,或者说——同类。”
李承泽反应过来,问:“你说的是你原来世界的母亲?”
“嗯。我父母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我虽然不是出生于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可父母却是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我,我很幸福。”范闲语焉哀伤,心中满是思念。
李承泽:“你很幸运,我很羡慕你。”
范闲:“李承泽,我明白你的痛苦,出生于皇家,享受着无上的特权与无尽的财富,势必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李承泽:“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奢望过什么。”
二人皆不再作声,沉默着行至宫外。李承泽的马车本在宫门口等着,但他瞥了范闲一眼,便叫车夫不必管自己,先行回去。
范闲脸上现出笑意,抬头看了看月亮,问:“李承泽,你想飞吗?今夜的月亮,可是一年中最圆的。”
“好啊。”李承泽笑着应道。
范闲又将李承泽稳稳地背在身上,脚下一蹬向夜空飞去,飞檐走壁,身轻如燕。他们的身影从月亮前飞过,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皇帝寝宫内,侯公公正念着今日范闲在淑贵妃宫中背的那首《水调歌头》。皇帝侧身躺在卧榻之上,双目紧阖,神情严肃。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侯公公念完了最后一句,皇帝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问:“听说老二出宫的时候哭了。”
“是。”
皇帝吸了口气,脑海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侯公公陪在皇帝身边几十年,看出皇帝有些不悦,气都不敢再出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
半晌之后,皇帝冲他摆了摆手,“你出去吧。”
侯公公如释重负,“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