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大小同样让钟言大吃一惊,足足占了整个西北角。从身边走过的丫鬟仆人多了起来,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但是大多数都不认识他,毕竟昨天谁也没见过新嫁娘长什么样,现在钟言又没穿婚服。
放眼望去,院落里有人正在清点今天买进的肉食,鸡鸭牛羊猪放了一地,最里侧应该是冰室,哪怕离这么远,都看到地窖门口飘出的寒气。
“等等,你是什么人!”一个高个儿、方脸的男人朝这边走了过来,腰上还拴着一串铜钥匙。不用说,这一定就是小翠说的长工张开。
“这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快走!”张开抬手轰人,钟言往后退了半步,不卑不亢地说:“我是你们大少奶奶。”
原本周围是很忙的,各人说着各话,钟言的声音像是给每个人都贴了一张定身符,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昨日你们大少爷刚娶的,这个你们总该知道吧?”钟言指了指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办喜事的灯还挂着呢。”
可张开压根儿不管这套,他在秦家管了十几年的厨房,除了老爷夫人,其余的人都不是他的主子,更何况是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女人。“就算你是,这里也不是你能插手说话的地方!走走走,赶紧走!”
【阳】炙人蛊7
“我走?我走去哪儿?”钟言躲开他挥来的手臂,“你们大少爷往后要吃饭,我总得做饭吧?”
“大少爷的饭菜自有安排,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手!”张开很不给面子,秦宅上下都知道这是买来冲喜的,又不是正经主子。
“行,你好好记着你说的话,往后若有事有求于我,可没有那么容易了。”钟言一笑而过,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早就磨平了性子,很少动气。既然厨房没得逛,那就去别的地方看看,反正秦宅这么大。
东偏门里,元墨捧着两个黑色的小药罐往回跑,仿佛拿着神仙给的救命仙丹。刚才他拿着银子去配药,因为从小跟着少爷所以学了不少字,手里的广口瓶装着虎儿草药膏,里头还有芦荟、木槿皮、樟脑片、花椒和米醋,这些平时能够入口的东西混在一起就成了一瓶药,郎中都没听过。另外一罐就更神了,要新鲜的猪胆汁,再将大黄、黄连研磨后搅入其中,弄成糊糊。
等到他跑回院,小翠已经把苦竹叶粥、葱鼓茶和桃枝酒煎弄好了。屋里的药味比往日淡许多,换成了竹叶和桃枝的气味,旁边晾着消梨水,准备一会儿加入蜂蜜熬制。
秦翎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一睁眼竟然不喝药。勉强坐起之后,元墨用勺喂了他一小碗粥,喝到最后他皱了皱眉毛。
元墨赶紧问:“少爷是不是想吐?”
平时吃一半吐一半,可秦翎今天却摇头:“没有,这粥入口清苦,回味倒甘,喝了之后我心口很痛快,没那么难受。刚才那茶我喝着也还好,五合茶我喝了烧心……咳咳,她……”
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没见着她在屋里奚落自己,秦翎又觉得过于安静。“她去哪儿了?”
“大奶奶刚才去厨房,被张开给骂出来了。”小翠抓住机会赶紧诉苦,“张开他平日里就吆三喝四,可凶。我听他们说,大奶奶说要给您做饭,结果被张开奚落一通,不知道跑哪里伤心去了。”
秦翎的脸色变了变,稍稍坐直了些:“荒唐!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元墨,你去准备。”
“少爷要出门?”元墨赶紧放下碗。
“帮我准备衣衫。”秦翎看向青白色的天空,想起那又可气又可恨的人来,“去厨房。”
厨房还是刚才的忙碌模样,似乎没有人把大少奶奶的事当成正事。买来冲喜的女子不可能有地位,还不如家里的长工有身份。每天晌午之前最忙,掌勺的柳妈妈正清点着新鲜鲤鱼,咯吱咯吱的轱辘响不经意地进入了这片灶火之地,一时间大家都放下活儿。
“大少爷来了。”
“他?他怎么来了!”
“他还能出门?不能了吧,上回郎中不是说……就在这几天了吗?寿材都备下了。”
“就是说啊。正因为就在这几天才让冲喜,不知道能不能冲。”
这些话,秦翎多多少少都听过,自己不是家里管事的那一位,有些下人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柳妈妈是他小妹的乳娘,对他一直很好,赶忙过来问:“少爷您怎么来这里了?这地方又脏又腥。”
“我过来看看。”秦翎忍着肋下的痛楚,“张开他人呢?”
“您找他?他在前头呢,我去叫。”柳妈妈朝前头跑去,没多会儿就将张开带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张开十几个副手。一整排人站到秦翎的面前恭恭敬敬,可秦翎知道,他们并不服气。
“我……”他张口,又犹豫,着实不知该怎么称呼自己房里人,“大少奶奶她是不是来过?”
“回少爷,确实来过。”张开低着头说。他来秦家的时候,秦翎还没落地呢。
“好。”秦翎点了点头,“我知道素日你管着厨房,我也不让你交权,只是往后大少奶奶要进厨房就让她进,她要用什么,就让她用。”
张开低着头,可腰却直起来了:“可是……”
“她好歹是我的……”秦翎实在说不出口,刚成婚,他还没找到为人夫君的感觉,“她好歹是你们的正经主子,进厨房,用点东西,又能怎么样?若是我爹和我弟计较,你们就说是我吩咐的。你们不会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吧?”
柳妈妈在一旁听着直心急,她好久没听秦翎说这样多的话,怕他喘不上来。张开自然不听他的,可是也不敢和大少爷在明面上杠,于是说:“您吩咐就是,往后大少奶奶直接来就是。”
“也不能奚落她,恭恭敬敬的。好了,你们忙你们的。”秦翎的头低了低,羸弱的身躯撑不住多久。元墨一看,赶紧推着少爷往外走:“这点小事,您吩咐我来说就行,何必亲自来?少爷您再忍忍,我马上推您回去。”
秦翎确实累了,可今天他难得有兴致,忽然一下自己成了有家室的人,府上都知道他房里有人,莫名的愉快。“没事……你推我去东回廊看看吧,小妹说湖里养了鱼。”
“四小姐总想来看您,您总是避而不见。”元墨说。
“我疾病缠身,不想过了病气给她。再过一年她就该婚配了,等到她的终身大事落定,我闭眼也放心……”秦翎正说着,忽然从天而降掉下个什么东西来,刚好掉在他腿上。只看一眼,秦翎便面红耳赤,用宽大的袖口挡住眼睛:“这是什么!快拿走!”
元墨探头一瞧,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一只女人的绣花鞋呢?而且看着鞋的大小,还挺大。
“你怎么出来了?”钟言昨晚没睡好,刚躲在树上睡觉,一偏身的功夫鞋就掉了。结果偏偏这么巧,鞋子直接砸中病秧子。
秦翎这才将头抬起,光线正好,嫩绿的树冠里有人侧卧,长发乌黑,一根金钗在发丝间若隐若现。一刹恍惚,秦翎只觉得这人可气得很,还以为她被伙房的家仆言语羞辱一番便找地方难受去了,竟然上了树,还脱了鞋。
还将鞋子抛给男子。
转眼间,嫩绿当中跳下一身清爽的青色,钟言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有右手的食指挑起那只鞋来:“呦,没想砸着咱们大少爷。”
“你怎能如此不检点。”秦翎愤愤地说。
“你怎么又生气了?再生气我可救不回你来。”钟言笑意盈盈,一直都见他病歪歪的,生气的模样倒是真凶,不经意一瞧,嘴里还有一对儿虎牙呢。
“咳……你……光天化日,还不赶紧穿上。”秦翎躲过她的注目,也不去看她光着的那只脚,“鞋袜不整,赤脚让男丁看见要闹出多大的笑话来!”
元墨在旁边听着,这婚事哪里是冲喜,冲怒还差不多。这一天一夜,少爷生的气比往常几年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