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翎并不摇头,不给他任何的反应。
“元墨说你爱吃空心菜,这时候不是出这菜的时候,都不嫩了。”钟言抱怨两句,“尝尝?”
秦翎还是不动,如果不是他胸口的起伏,简直看不出他还活着。
“六香糕吃不吃?还以为你们宅子里什么都有呢,连点儿上好的白蜜都没有。”钟言掐了一块六香糕,递到他嘴边,“你不吃,这些我全扔了。”
“你不必这样,我清楚自己的身子,你早点儿走,比晚走要好。”秦翎忽然说话了,结果就是这样一开口,一块松软的糕点被塞进嘴里。他刚想用舌尖给顶出去,结果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吓得他睁大了眼。
“快尝尝,趁热才好吃。”钟言用冰凉的手盖住他的嘴。尽管秦翎病着,可体温还是比他高许多。毕竟秦翎是人,他已经半人半鬼了。
秦翎一心求死,原本不想吃,但无奈力气没有那么大,没有法子,只好嚼了两下。他没吃过这种糕点,一时之间竟然尝不出都有什么,只觉得软甜清香。等这口好不容易咽下去了,钟言就像算好了时机,又掐了一小块,给他塞着吃。
秦翎不由地发愣,别人只给他喂药,她不一样,她亲手下厨,强迫自己往下吃,霸道至极。六香糕再塞进来,秦翎就再没往外推,女儿家做饭必定劳累,若是自己不领这份情,她怪可怜的,就算辜负。
“吃饱了才能好,否则谁管你。”钟言就着这个姿势给他塞,“别那么别扭。”
“并没有别扭,而是……”好不容易吃完了,秦翎刚想把脸扭过去,一个温热的勺子塞到他嘴里,愣是给他灌了一勺汤。
“我特意选了带点瘦肉的排骨,不怕煮,煮烂了你又该不吃了。藕片不给你尝,老藕只熬汤用。”钟言小声地说,“眼睛不好,自然有办法给你治,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排骨汤很入味,好像还有些别的肉香,只是秦翎又没尝出来,太久没吃过正常饭菜。他慢慢地喝,钟言慢慢地给他喂,一勺勺地灌下去,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整碗,还吃了一小块的排骨。等到喂完了,钟言把碗给了元墨,接过元墨递过来的脸巾,给秦翎压了压嘴角。
秦翎这时往后躲了一下。
“是我。”钟言赶紧说,他看不见,防着身边换人,“让我看看眼睛。”
“不必。”秦翎还想躲,可是一个瞎子怎么躲得过去,直接被钟言扳过脸去。有指尖贴在自己的颧骨上,秦翎禁不住皱了皱眉:“你的手……怎么凉成这样?”
这回轮到钟言不作声,这病秧子经常睡不够,眼下乌青一片。他的指尖从眼下滑到了眼尾,触碰了秦翎的睫毛,小扇一般,又长,又密,闭着眼的时候黑压压一排。他正是锦瑟的年华啊,满打满算还不满十八,是因为病才久久没有娶亲,别人家十八都当爹娘了。
他又将手移到秦翎的上眼皮上,鼻息闻着的都是秦翎身上的药味。
没有几天了,这个人就要走了。
“不必为我难过,我死了,其实是好事。”也不知怎么着,秦翎好像察觉到她在替自己难受。尽管不太确定,但这感受是头一回,如果自己走了,元墨会难受,小妹会难受,三弟也会难受,可他们都是跟自己熟识许久的人,唯独这个人不一样,她嫁了一遭,还没过两天好日子。
钟言的手还在轻触他的眉眼,其实自己早就没有难受的心了,生死见了太多,心都硬了。只是秦翎大限将至,他是来不及查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况且……这本身也不是分内的事。长久地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是他钟言的处世之道,可只要一想秦翎这些年没吃过什么好的,心里堵得难受。
也就在这时候,指尖忽然一热,湿了。
秦翎的眼皮抖了抖,忽然流下一滴泪来,将钟言的指尖打湿。
“你走吧。”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钟言的手。
“你的菜都没动,我走什么走?”钟言好奇地看着手指这滴泪,读书人的泪像干净透彻的水,放进口中尝了尝,却很是咸苦。随即他的胃蒸腾起一阵业火,烧到心口,肠胃绞着疼起来。
“还有菜,尝尝。”他忍着剧痛夹了一筷子,秦翎果真爱吃这个,吃着顺口,一小盘很快没了。元墨这会儿才放心,还是少奶奶有本事,自己只能在一旁捧着水,等少爷漱口。
钟言也净了手,到香炉边上重新点香:“漱了口就准备睡吧,兴许明早就好。”
香气飘上窗棂,如烟似雾,渐渐也缠上了床框。秦翎在床边坐了许久,也想了许多事,闻着沉香,竟然渐渐回忆起往昔来。他忆还未生病时的快意,忆那些还未达成的心愿,甚至回忆起出城看过的白毛雪景。
那会儿,他还能牵着马,在雪中滚上十几个来回,回屋也不见风寒。如今风一吹,他就要散了。忆着忆着,眼皮逐渐合上,不知不觉靠着旁边的床框睡着了。
元墨见少爷睡了,赶忙将人扶下,盖好被子,转身又问:“明日您真要走?”
“我必然是要走的。”这话是真,钟言算着日子,“新婚之夜他就写好休书,是他成日成日地轰我。”
“这……也是,算小的多嘴了。”元墨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小耳光,“少爷这样……恐怕……您还是走吧,不该拘在秦家。您是好人,以后会有好报。”
“他睡沉了吗?”钟言又回到床边,“我下的昏睡散这么快又把他药倒了?”
刚盛赞大少奶奶是好人的元墨:“……”
“他的眼睛不是病,应该是被他床下的炙人蛊烧的。杀你的皮身人和蛊人是一起的,里应外合,躲在秦翎床里生事端,害人命。”钟言的指尖在秦翎的眼窝里轻抚,“他们肯定回来过,好烫啊。”
原本应当是常人体温的眼窝此刻有着不同的温度,钟言见元墨也想过来摸摸,忽然说:“你摸不出来……”
元墨刚把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掐着手指尖。“少奶奶,我虽然年龄小,见识少,可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您就说吧,少爷还能复明吗?还有,杀我的那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我低估他了。”钟言的手滑过秦翎的额头,“皮身人根本就没死,他逃走了。原本我还想给他留个魂,让他投胎,下回我要他魂飞魄散!”
“逃走!”元墨大惊,“他逃哪里去?”
“一定还留在秦宅,蛊人也一定会回来取蛊虫。他们狼狈为奸,一个是马上要炼成返老还童了,一个是缺一张皮。”钟言将湿透的发髻松开,发丝拢在面庞,元墨看愣了一下,简直就是美人图上的人。
“我原本以为他在湖心扔下一把虫子是为了毁掉痕迹,但那只是为了引我入局。我在柴房杀掉的那个恐怕不是真身,他料到我解决完他之后,一定会去湖边寻找那些虫子。”钟言语气淡淡的,“其实那些虫子倒不是关窍,不是蛊虫,就是你说的米虫。关窍是湖心被高人提前做了巫术,恐怕那湖里死过不少人。咱们在湖边一起中了巫术,看红鲤鱼的时候便毫不知情时跳进了水里,然后直挺挺地沉湖了。后来咱们看那些红鲤鱼翻了肚儿,其实,只是因为当时的咱们躺在湖底往上看。”
说着,钟言解开秦翎的裤带,脱下他的亵裤:“你瞧他的伤,像不像鱼的口往上开着?这不是病,是有人下巫。”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这是什么?读书人的眼泪,尝一下。(差点卒了)
【阳】炙人蛊12
“巫术?”元墨一抖,秦宅怎么会有这些怪事?好端端的一个大家,竟然混进如此多的妖魔鬼怪。还好大少奶奶慧眼明亮!
“巫术很奇怪吗?”钟言的眉高高挑起,“你错了,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人为何而来。巫术乃是南方来的幻术,是虚幻和因果的交接,我带你去看虫子的时候就入了虚幻,咱们都被拽进了湖心的倒影世界。”
虚幻和因果?元墨越来越不懂了,但只要主子懂这些就行。
“没关系,再碰上你就懂了。湖心的倒影和红鲤就是高人布下的虚幻迷境,起初我也没有察觉,直到我看到上午烧过的那三炷香。”钟言的视线扫过喜台的香炉,现在香号才是真的,“虚幻里的香号正好相反,虽然那布局很高明,但总有露馅儿的地方。咱们看完虫子,还以为直接回了院子里,实则已经躺在湖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