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了……”陈竹白再次开口,一滴透明的眼泪滑了下来。
田振的手紧紧攥住匕首的刀柄,头脑里天人交战。
山上又是一阵轻微震动,墓穴已开,山风终于将那场黄沙吹开,露出了山间本来的面貌。钟言看着元墨和小翠的衣衫和相貌就知道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墓里,没见天日,没来得及换身子。灰头土脸,身上也有残缺的地方,虽然和他们从前的小模样有所出入,但钟言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
他们可是自己给的身子,一个为纸,一个为泥,两个孩子死时都不到13岁。放在现在,他们是才上初一的中学生。不知不觉间钟言就湿了眼眶,心里有个声音在默默许愿,都回来吧,都快快回来吧。
但是除了钟言,其他人都还防备着,能从墓穴里活着出来的大概率是鬼。飞练倒是往前了一步,疑惑地问:“你们叫他什么?”
元墨和小翠晕头转向,在墓穴里的时间太久太长,长到他们完全没有了时辰的概念。这是哪里?不认识。现下是什么情形?不清楚。但唯一能分辨出的便是大少奶奶和大少爷的声音,在地底下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
他们日夜苦思的大少奶奶在拍门,主子心里头的藤术消失了,他来接他们出去了!
“他们是在叫我,在叫我‘大少奶奶’。”钟言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泪流满面,好像弹指一挥间时光就飞速流逝了,他们上一刻才刚刚分别,可人间已经变天。这世道不再是他们的那个世道,他们的城变成了现在的崇光市,自己兜兜转转这么些年都没走是有原因的,因为秦翎的墓在这里,自己这个未亡人还得守着他。
“回大少爷,小的……”小翠狠狠地擦了一把泪水,由于好久没有重新捏泥身子,她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不规则的裂痕。但是她太高兴了,一高兴就不小心擦掉了一只手,只好一边捡一边说,“小的在叫大少奶奶。”
说完她赶紧去抻元墨的衣袖,只是元墨这个不争气的又哭了,哭得比她还惨。不仅哭,嘴里还喃喃自语着。
“高了,是高了,看着真好。”
是啊,少爷高了,这一世看来比上一世好,光是这样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没病没灾的。他们从前做梦都不敢想少爷能这样陪在少奶奶身边,看着也壮实了很多,是个完完全全的康健人。只是这眼睛怎么还红了呢?莫不是眼睛生什么病了吧?
没事,小翠将泥手安上,默默安慰自己,眼睛病了可以治,身子没病就行。
“什么啊?你们……说什么呢?”飞练看着眼前这两个不人不鬼的小孩儿直疑惑,看起来他们和师祖认识,而且也认识自己。可自己脑袋里没有一丝半点关于他们的记忆。
“小的们再次和主子相见,实在是太高兴了,这些年,我与翠儿一刻都没忘少奶奶和少爷的大恩大德!”元墨在地上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地上湿,他触碰过草地的手掌很快变软了,“还请主子们听完,这便是我与翠儿正正经经交了差了!”
脆生生的嗓音在山谷间回荡,不仅说出了秦家之后的命运,也说出了他们的一片忠心。
“自少奶奶走后,小的们就按照吩咐跟着四小姐了,二少奶奶和童花的尸首依照吩咐葬在了柳树下头和花草山间,老爷和二夫人合葬于秦家祖坟,三少爷的尸首埋于山间一处风水宝地,多以孩童石像陪伴,墓穴里有四小姐亲手所绣的团圆绣品,供奉了白仙,多多放米,多多放了白糖。”
“从此,秦家的家业便由徐莲徐管事一手料理,扶持四小姐打理,由光明道人庇护。”
“徐家一家人都极好,公婆从不为难四小姐。成亲后二年,徐夫人过世,后四年,四小姐做主卖掉了秦家的宅子。成婚后十年,徐老爷病逝,徐家从此交给四小姐打理,由徐管事帮扶。徐长韶真心爱护四小姐,与小姐夫妻和睦,琴瑟和谐,从未吵架红过脸,成为城内一段佳话。”
“四小姐此生无所出,膝下只有小公子秦逸,夫妻二人用心抚养,小公子终有所成,乃是人中英杰。”
“婚后第四十年,徐长韶死于水鬼阴毒毒发,死前去看过大少爷的墓碑,归家后握着四小姐的手含笑而终。婚后第四十五年,四小姐于睡梦中逝去,小公子便将夫妻二人合葬,生死不离。”
“小公子秦逸饱读诗书,心怀仁义,手握秦、徐两家家业而不自傲,反而时常接济百姓,乃是城内最有声望之人。仁义之人长寿,小公子于八十整睡梦而终,手里攥着一缕用红线捆着的长发,终身并未娶亲。他那晚似乎早有预兆,睡前曾唤小的们到房里问话,说他记着一位娘亲,一位爹爹,还有一位对他很好的师叔。”
“这事小的们不知怎么回,只好说不记得了。当晚小公子与世长辞,乃为寿终正寝,死前留下笔墨安排了下人们的去处,也给小的们置了宅子,其余剩下的全数散尽,由光明道人接济城内穷苦百姓。出殡那日半城痛哭哀恸。”
钟言闭着眼睛来听,一字一字地记在了心里。原来自己失忆之后,那些人都是这样过了一辈子。他们的小逸死前还记得他们,还记得自己这个娘亲。
“接济百姓这事是光明道人帮衬着办的,这些年他一直明里暗里照顾,说对不住您。”小翠见元墨哭得说不下去了,于是接着说,“后来光明道人问我们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进山炼丹,但我和元墨都是大少爷身边的人,小公子已走,我们自然要去为大少爷守墓。不然这荒山野岭的,别人都合墓而葬,少爷孤孤零零。”
“于是我俩就来了,但那时山体被山洪冲塌,原本在地上的墓已经有一半沉入地下,没想到地下是个溶洞,已经被人挖空了,原来是早有人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已经挖成了地下大墓。没等我和元墨反应过来,那大墓居然封住了,不知道里头埋了什么人,就这样一封将我们封了好几十年吧。”
“我与元墨无事可做,每日每夜都在昏睡,醒来便聊天解闷儿。直到方才听见您敲门了,我们便知道您已经想起来,您一定来接我们了!”
好几十年?钟言就猜到他们睡了很久,久到没了时间的概念。原来是有人将秦翎墓穴下方挖空了,导致墓穴下陷,这才形成了墓中墓。
“这些年多谢你们了,替我守着秦翎的墓,这原本是我该做的事。”钟言缓缓将眼睁开,泪水流尽只剩下无穷无尽滔天的狠意,“那一世我秦家几乎断绝在潘曲星手里,这一回我必定要杀了他,绝不放过。”
“潘曲星?”飞练已经听晕乎了,“秦家是什么?潘曲星又是谁?”
“潘曲星便是水清湾,就是那个只敢躲在别人身子里为非作恶的人。我也是恢复记忆才想明白这里头的事,他生性嚣张阴鸷,为一己私利随手便杀,当年连我也差点折在他手里。但他同时也狂妄自大,喜欢留下一些痕迹让人搜寻,就像他一手策划了这一串的事件。”钟言恨不得将掌心掐住血来,“‘潘’在从前还有一个意思,便是为‘水出河道,水漫出了小径和良田’,放在如今便是‘水’。而‘曲星’则更好懂了,‘天上星,夜中河’,抬头仰望星河,乃有另外一个叫法为‘银湾清水’。”
“潘曲星,便是水清湾里头的那个里子,他的离魂诡术当年只有一二分,没想到修炼多年竟然让他修成了十分。”
“那咱们怎么办?去哪里找他!”萧薇捂着伤口走了上来,她虽然没听懂两个小孩儿在说什么,但显然这个潘曲星就是一直追杀他们的人。可钟言还没回答她,只见那两个小孩儿刚站起来又跪下了,噗通两下,掷地有声。
“四小姐!”他们异口同声。
“四……四什么?”萧薇一头雾水,“你们说什么?”
“没想到还能见到您,小的实在是……太高兴了!您也比以前高了不少。”元墨继续擦脸,“我就知道秦家的人不会散。”
“什么?她是谁?”梁修贤也跟着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条闹不清楚状况但是很想吃了纸人和泥人的柳仙。
“徐……徐公子?您怎么也在啊?”小翠惊喜万分,没想到今日还能瞧见他们,这真的不是入梦了吧?周围的人这样多,他们随便往后一瞧,立马愣住了。
“张开?”元墨还以为自己看错,连忙问小翠,“那边那个是张开吧?他杀猪刀呢?”
王大涛莫名其妙被叫成了“张开”,哭笑不得:“谁用杀猪刀啊,你们两个是不是……”
不等他将话说完,一个黑影从他们眼前闪动,好似有人极快地跑了过去,再一次藏匿于树林当中。大家顿时顾不上这两个古怪的小孩儿,纷纷拿出看家的本事来对付即将出现的水清湾,哦,不对,他不叫水清湾,水清湾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潘曲星这个男的。
钟言死死地盯住眼前的阴影,太阳穴突突直跳,好似一道天雷从天灵盖劈下来。也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当年那些人又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不会再死在同一个人的算计里。
片刻后,阴风四起,半张古怪的女人笑脸从远处的树后探出,而他的轻笑声仿佛就在钟言耳边。
“真没想到啊,居然又凑齐了,这次谁想先死?”
不等他说完,夹杂着树叶的冷风朝这边吹来,每一片叶子仿佛就是一片刀刃。也就在风起的刹那,脚下的土地猛然开裂,湿润的泥土中钻出了一条受伤的坠龙,以它庞大的身躯挡在了钟言和飞练的面前。
树叶纷纷扎进它的表皮,划出道道伤口,但它却抬头嘶鸣了一声,声音居然如同老牛。
伴随着它的嘶鸣,它身上的表皮开始开裂,顺着伤疤从腹中开始,蔓延尾部。显然是要蜕皮了!
“坠龙也能蜕皮?”钟言一直只听锦鲤化龙要蜕皮,没想到坠龙也会。但他忽然有了一个更为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怨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