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朝中没一个好人这种话,杨廷和倒并不觉得多可怕:危言耸听的事,他见得多了。
新君在百官之前第一次公开议论国事就是这句话,而且点到了查账,有些人内心却不免惴惴不安。
他们毕竟不像杨廷和几人与皇帝已经打过几回交道了,对于皇帝的印象还浅。
朱厚熜示意了一下张佐:“朕做了个统计。这段时间你们的奏疏里,朕让人把你们说得多的词都摘录了下来,张佐,念给大家听听。”
“奴婢遵旨。”张佐打开了手上的一张纸,走上前朗声说道:“奉陛下旨意,摘录群臣奏疏辞句,计数如下:”
“……小人,计九十三次。”
“党附,计八十八次。”
“助逆,计七十九次。”
“蒙蔽,计七十四次。”
“江彬,计六十八次。”
“权奸,计六十一次……”
张佐就这样脆生生地念出群臣奏疏中的高频词汇,听的人没见识过这样的表现手法,一时都有点懵了。
这些只是高频词汇,但他们对朝堂都是有了解的。从某些词出现的频率,那自然指向三大重要的话题:朝臣争斗、宸濠之乱、宦官乱政。
没听王琼和梁储也出现在了高频词汇里?
等张佐念完,朱厚熜指了指一旁那么多奏疏:“四位阁臣,六部尚书及堂官,内臣显宦……被各人指名道姓弹劾的几乎全囊括在内。在你们口中,个个论罪当诛。朕四天来看的奏疏,七成都是清除奸佞、党同伐异、人事纷争,二成是具体国事,这国事当中也只有寥寥数人拿出了个人方略。朝堂之上,一贯如此吗?”
没人回话。
朝堂之上,确实一贯如此,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是在彼此争斗。
这里是帝国中枢,不同的人在同一个位置上,自然会起到截然不同的作用。
难道说任人用事不是最大的国事?
至于说其他国事,那不是一直有成例,也只是先凭个人能耐去出言建策,定下了方向和督办之人,让下面的人去办不就行了吗?
何况此时是拨乱反正的时机,新君继位,本就会经历这样的风雨。
现在,人人都在揣摩着皇帝说这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都起来吧。”朱厚熜看着谢恩起身的他们,“朕小时候在安陆听到乡民议论,说当官的啊,拉出来排成一排,全砍了或许有冤枉,隔一个砍掉一个就几乎都是罪有应得。杨阁老,对此言论,你怎么看?”
杨廷和被点了名,不得不站出来对皇帝突然说这些话进行驳斥:“此等愚民无知言论,陛下何须记在心上?”
“愚民?无知?”朱厚熜冷笑了一声,“那么朝臣们多年苦学,总不算愚民、无知了吧?在尔等奏疏中,我大明百官确实绝大部分都有罪啊,这不正说明了百姓见解之正确?”
“陛下,百官有罪无罪,有司自当依律核查。”杨廷和当然是知道朱厚熜话里陷阱的,他也有答复,“兼听则明,还望陛下以国事为要,审慎处置。”
朱厚熜点了点头:“如何审慎处置?”
“当如陛下登极诏书所言,先清除奸佞、裁撤冒滥;再远离小人,临朝圣裁。劝学开科,任用贤臣;广开言路,澄清吏治;薄徭轻赋,施行仁政;君臣相佐,再致中兴。”
不论朱厚熜曾如何评价“弘治中兴”,杨廷和的思路是不会变的。
他现在说的,也代表大多数文臣的利益。
总而言之,不要折腾,让他们这些“贤臣”来代为牧天下。要亲自和贤臣们打交道,听贤臣的建议治理天下,不要被小人撺掇着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全是老套路,多少年以前尧舜圣君在位时就是这么干的,君臣穷尽一生的目标也只不过是回到过去传说中的时代。
朱厚熜轻叹了一口气:“这朝会若是一直如此说些虚的,那么以后不开也罢。”
杨廷和大惊失色,其他重臣也好不到哪去,顿时又全都跪了下来。
“陛下!何出此言?历朝历代,君王勤勉视朝则天下大治。如若不然,则奸佞横行,百姓罹难。臣之言有何不妥,竟令陛下有此谬论?”
众矢之的
杨廷和觉得实在是太难了,刚才那段回答又有什么问题?
你朱厚熜能不能不要这么神经质了!
第一次上朝就说以后不想上朝,这到底要干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总拿我杨廷和开刀,我今天还啥事也没提啊!
就为了让我来反驳你,树立我和你不对付的印象吗?
站外面的人其实根本都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什么,见到前面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而且前方一下子议论纷纷众人开口,他们也都茫然地跟着跪下。
等大概听明白了杨廷和他们慷慨激昂的劝谏,才知道皇帝刚才竟然说了“朝会不开也罢”的话。
眼泪都快出来了,难道又是只见太监和几个重臣吗?
御座之上,朱厚熜挑了挑眉开口:“不知道朕为什么这么想?那就都听好了。”
底下总算安静了下来,朱厚熜提高了一些音量:“朕初登大位,见到的就是群情汹汹、愤然上疏。其言夸大,朕一览之下朝堂竟无一人公认贤明。朕观朝堂有三风,攻讦成风,夸大成风,务虚成风!”
“吏部尚书王琼,户部尚书杨潭,兵部尚书王宪,工部尚书李鐩,左都御史陈金,大学士梁储、蒋冕……”朱厚熜一口气念了很多重臣的名字,“有多大的问题,现在要全然被弹劾,包括首辅在内?”
“这是试探朕的用人喜好,还是向朕宣示朝堂中有一股汹汹力量,让朕不得不掂量一下轻重先办掉一批人信重一批人?”朱厚熜阴恻恻地顿了顿,“上疏弹劾的,大多是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你们可以风闻奏事,但就如此不公忠体国,如此夸夸其谈吗?将朝廷重臣都弹劾了一个遍,你们是要朕都全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