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队伍之中,张孚敬与崔元、李鐩等人低声交谈着,山东其余来迎官员自然也抓紧机会与朝廷随驾而来的高官们密切交流着感情。
叛乱从来都会伴随着清洗,之前有七参策离京,这一回又不知道多少人会被牵连。
平乱之后,陛下自然是要用更加熟悉和信得过的人去镇守地方。
看如今皇帝的做法,连阁臣都能外派出去了,官场上惯有的升迁路径显然已经在改变。这些地方上的三四品,也希望能够先到京城混个尚书侍郎什么的。
而且新法推行开之后,各省是不是都要像广东一样增设官位?
有太多的变化让地方上的官员希望与消息灵通的皇帝近臣们沟通一二。子弟、门生、故旧……也有大量的利益可以先暗示着交换一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对临清百姓来说,一方面在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当中对于陛下驾临此地感到兴奋与骄傲,另一方面也确实感受到了一些些不方便。
为了皇帝的安全,李全礼在接手临清防务之后,至少皇帝行进在路上的时候要对城中重点区域实施布控。
有砖城墙的临清州城位于整个临清城的东北角,占地虽不大,但各种办事的官衙是位于州城里的。
此刻,临清州城四门暂停通行。只怕这几天里,临清的诸多公务效率会很低,来往各处受到的盘查也会更严格。
一旦皇帝离开州城,到临清城其他区域看一看,比如说去钞关,那又会是更大范围的布控。
朱厚熜在镇定门之外看到的百姓,那自然都是临清知州挑选出来的当地士绅、耆老。
这些形式,朱厚熜也不在意、不纠结。
在有叛军的情况下,自身的安危既是自己也关心的事,也是如今把身家性命与子孙前途和他绑定起来的臣下关心的事。
微服私访什么的,作为皇帝亲自去做,效率既低,在如今的交通和通信条件下也是对国家大事的不负责。
至于地方奏报、锦衣卫及内厂的情报会不会让他看不到真相,如今还不是他需要关注到那么细节的时候,大方向上的调整更加重要。
因此到了临清州衙,升座之后接受了一次正式的朝拜,朱厚熜就开口说道:“山东钟灵毓秀之地,大成文宣先师故里。朕此行若非另有要事,本该前往曲阜祭拜一二。如今不去曲阜,不去泰山,却只暂留临清,卿等山东之臣,可知是为何?”
山东之臣以张孚敬为首,张孚敬自然出列恭声道:“临清因运河而兴。临清以天下财货转运之便,聚百万之民,实为山东如今最为重要之地。陛下有志富国强兵,到山东,最要看的便是因何而富。便是山东文教,也半在临清,而非济南、兖州。”
“所言甚是。”朱厚熜听了他的捧哏,继续道,“山东以不足大明十中其一之地,供了大明赋税近两成,可谓国之一柱。朕到山东,要感谢山东百姓的知礼重义、勤劳艰辛。”
场面话就迎来场面谦虚,听了他们纷纷表达喜悦和惶恐,朱厚熜却话锋一转:“但民间也有话,山东多响马。如今逆贼又传檄天下,更怂恿诸省匪寇兴兵附逆。这个问题,山东要应对好。”
张孚敬连忙说道:“陛下请放心,臣在山东,绝不令山东出事。”
山东响马之名,天下皆知。
远有秦末时最早使用游击战术的彭越和田横五百士,又有王莽时的赤眉军,更有曹操的重要班底之一青州兵,还有隋末知世郎王薄在山东邹平开始的“长白山首义”和唐末的黄巢。
到了宋时,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如今虽未正式成书,但一直赫赫有名;北宋灭后,辛弃疾在此聚众起义。
而山东最近的大动作,自然就是数年前的刘六刘七。
现在朱厚熜忽然说起山东多响马这句话,山东官员们顿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朱厚熜却摇了摇头:“如果日子能过好,没人想做马贼。山东山河交错,鲁西是大河泛滥之地,良田虽不少,人口也稠密。但灾荒、赋税,一旦治理不力,百姓成了流民,那自然会有落草为寇之忧。再加上洪武二十八年罢了群牧监,马政改后,河北、山东二省百姓马户尤多。”
张孚敬心领神会:“养马之家,不免佥充。役占数多,丁力日耗。成化二年进士张汝弼就有《养马行》曰:领马易,养马难,妻子冻馁俱尪孱。陛下御极后,便已稍革此弊,马匹派上户领养,中户量帖草粮,给予由帖。山东马户,莫不感念陛下之恩,常呼圣明。”
在这个时代,马匹的数量也是国家强盛与否的体现之一。
但在大明,国家是把提供马匹作为百姓义务的,牧养官马的任务由百姓来做。
要把马养好,需要耗费的粮食不是小数目。但是民养官马,不仅要把马养得符合标准,还有数量要求,否则就要照价赔偿。
问题是,马匹的市价也许只有十两左右。但在执行过程中,赔偿价可能要二三十两。
除了要养马,马户还因为有马,常常被地方政府征调赋役、运送各种物资。
朱厚熜听张孚敬这么说,严肃地说道:“治标不治本。将来,马政迟早还是要想出个万全方略。在那之前,山东既知马政之苦,不可因此多害于民。茂恭,你在山东,此事要用心。太祖便曾说过,国以民为本,若国因马而疲民,非善政也。”
“臣等必谨记于心。”
虽然只是点了张孚敬的名,但山东诸官都齐声表态。
如今地方上,地方官督民养马也是一项重要工作。而在朝廷中地位不算高的太仆寺因为有督马的职权,他们对地方官督民养马成效的评价也是官员考评的重要一项。地方官员为求升迁,自然会把马政凌驾于百姓生计之上。
朱厚熜说山东响马多,之所以要提到马政,就是因为山东本身就是大明马户尤其集中的一省之一。重要的不是因为山东有马,而是山东还因为养马会逼得许多人越来越穷困。
此刻这个话题说出来,众官心里却只想着:如果马政将来大改,就意味着太仆寺督马的这种制度也会大改。朝廷中枢的机构,将来恐怕也是要大改的。
张孚敬心里却有了底:皇帝提起这件事,是让他张孚敬在山东对孔家动刀之后,再有施恩于民获得声望的机会。
要让马政不那么害民,他上顶得住太仆寺的压力,下压得住各府县办事的官吏。既然已经有了皇帝口谕,张孚敬就多了一个拿马政做文章的理由。
随后,朱厚熜又提起了对山东来说几件同样很重要的事,其他人也就看明白了:陛下对张孚敬是真好,专门给他撑腰来的。
这是不是奖励他几乎把曲阜孔氏的核心族人办干净了?
按照新编修好的《大明律例》,有通逆行为的孔闻韶和孔闻昉这一宗两支,都要问斩。其余孔氏核心位高权重的族老等,这么些年犯下那么多罪,坐牢的坐牢,充军的充军。
这样“猛”的张孚敬,如果这位皇帝把他用完了就甩掉,那下场可以想象会多么凄惨。
如今,张孚敬还要继续拿几条绳索勒着山东官吏的脖子,让他们少捞油水多办事。
好在朱厚熜随后又说道:“广东新法卓有成效,虽然还没到嘉靖五年,但茂恭是在广东最先主持新法之人。既总督山东,便可于山东再酌情改制。临清之富庶尤胜广州,如何立足临清,使山东百姓都能过得更轻松、更富庶,这个重任,茂恭还是要担起来。”
张孚敬大喜:“臣可于山东也试行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