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自当以身作则,鼎力辅佐张督台。”
朱厚熜先笑了笑,而后点道:“适才临清钞关三人在此,朕比对了临清城其他课税与钞关所得之历年总量、增速。帐嘛,倒不需细查。蒋观清如实说了,商人多有托漕船运货避税,故而临清城中对坐商、行商所收契税增速远快于钞关。按临清人口和来往货物总量来看,齐远大,你估计钞关每年少收了大约多少税银?”
“……臣……臣……”
齐远大又想跪,但朱厚熜却说道:“朕已经说过了,历来如此,可以理解,朕不是要治你们的罪。漕军有漕军的难处,但如今实际的情况如何,朕要清楚。”
“臣估计……漕军诸总过临清时,每年所携商人财货应税总额……大约在十五万两左右?”齐远大咬着牙说了个数字,随后汗流浃背。
他说的是漕军全部的漕船,不只他山东都司总一家。
但这个数字是恐怖的,如果加上这些,那么临清钞关每年的收入能增加到三倍。
在他忐忑的眼神里,皇帝反而非常欣慰:“如此看来,漕军的转运能力,实则已经很可观了,绝不限于每年四百万石税粮。”
在利益的驱使下,漕军和商人是怎么沟通合作的?
有每条船允许携带“私货”的限额,到了各个钞关之后钞关官吏是如何与漕军运船查验对接的?
在明面上是犯法的事,商人也不能完全没有成本,那么他们所付出的钱是由谁来收、而后打点到全部利益链条的?
见齐远大开口说了,朱厚熜开始认真地问他这些问题。
等了解了更多内情之后,朱厚熜才冷不丁地说道:“齐远大,你山东总,如今实有漕兵、漕船多少?”
齐远大虽然一直紧张,但此时仍旧绷着弦,回答了“可推敲”的数字。
然而朱厚熜却看了他片刻,而后缓缓说道:“漕军蒙恩获准可携一些土仪,但每年从中获利竟如此之巨。朝廷开此恩,本为助漕军维护漕船、安养漕兵和所雇漕丁、漕工。然而如今那什么无为教却越传越广,所信者以漕兵、漕丁、漕工为多。究其原因,也是他们生活困苦。”
皇帝忽然说到这些,齐远大已经明白意思了,因此牙齿开始有点微微打架。
“此前按旧例行事,朕可以不追究;你们用漕船和漕兵、漕丁、漕工挣了银子却没分给他们多少,以后多体恤他们的难处也就罢了。”朱厚熜平静地提醒他,“现在朕问的,你若不据实回答,那便是当面欺君了。”
“……臣……臣有罪。”
齐远大这下再要跪,朱厚熜就没阻止了。
山东都司总的情况,所用漕船近七成其实不是属于漕军的;每条船上,如今大多也只是一个旗甲、一个主簿、一个漕兵随船押阵而已。
在册的七千余漕军,实际只有两千余人。
朱厚熜点了点头:“山东匪寇,漕军和运河两岸贡献了不少啊。齐远大,你剿匪没剿好,漕军也没管好。在山东这么久,你银子倒是挣了不少。”
“……罪臣但凭处置。”
情绪波动很大,来来回回地,还是要翻旧账。
“三件事。”
“臣恭听圣谕!”
“其一,自《大明律例》重修之日起,你拖欠之漕军粮饷给付完成后,其余获利双倍罚之,交到高忠那里。”
齐远大很肉疼,但心里又开始松了:“臣遵旨!”
“其二,把临清各漕丁漕工的堂口都摸清楚,谁人为首,麾下何人。他们仰赖运河为生,今年运粮,你仍用他们。”
“是!”
“其三。”朱厚熜顿了顿之后才说,“山东试行新法,漕军山东都司总必然备受瞩目。朕要你在漕军里,把各总的事情都摸清楚,包括与各总合作密切的经商大户、官绅大族。”
齐远大心惊胆颤,这是要他先借着仍为漕军一总、其他各总必会来问他情况的机会,去把漕军上下如今的实际情况全部摸透了。
包括罪状,包括与漕运利益相关的所有人。
望着皇帝凌厉的眼神,齐远大重重磕响一个头:“臣遵旨!臣回去后,这便一一照办,另外用心剿匪!”
死道友不死贫道。陛下到临清才办这件事,也是自己的机会。
等自己交差了,漕军势必要大变了。
现在交了“赎罪银”,没被贬黜,那就有机会。如果把握好了,说不定还前途无量。
难道这种当口要去赌那些造反的贼子能成功?
等齐远大汗流浃背地走出去,隔壁一个房间里才又走出李鐩和杨廷仪来。
他出来就请罪:“漕船缺数竟相隔如此之多,臣御下不力,工部扬州、清江浦、临清、济宁、徐州、夏镇、南旺诸分司恐怕都是上下一心蒙蔽。”
“很正常,心里有数,该清查的就清查吧。”
“兵部……”如今为了避嫌仍然担任兵部左侍郎的杨廷仪很纠结,“卫所缺额本就多,漕兵籍在原卫所,更是牵涉纷繁。”
“这事不急。”朱厚熜淡淡说道,“等湖广那边把叛军赶到了闽赣交界之地,命各卫所抽调精兵轮剿之时,各卫所的问题自然无法再遮掩。届时叛乱大势一定,也不需担忧诸卫再有大乱了。”
……
皇帝御驾刚到山东,就引起巨大的震动,但这震动暂时只沿着运河向南北传递,牵动着新的利益。
而衡阳城那边,大军已经彻底形成了三面围城之势。
衡阳城除了城南的回雁峰和城东南耒水畔的大营,已经与北、东朝廷大军隔河相望。
在城西,朱麒堆土为山。
眼看着一日日加高、迫近的土山,这明显是要转运大铳、造办器械攻城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