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朱厚熜又吓他们:“所以说是思想的问题。朕都说了,君臣都是钢铁机车面前的螳螂,你们当朕是危言耸听吗?”
养心殿的院子里寂静无比,皇帝坐在他的皇宫里,对最显赫的重臣们说出这样的话,谁接话?怎么接?
“物理大道就在那里,任君臣怎么轻视商人、匠人、农夫,技术都会进步,快慢之别而已。”朱厚熜悠悠说道,“如今虽有了些不同,但除了朕之外,卿等哪个不是仍旧心里高高在上?有官位就该富裕显赫,想多赚点就要搭上官府的线。如今当然没问题,将来呢?咱们这里仍旧换汤不换药,人家欧洲那里可没有这等包袱。”
“在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的时间里,快慢之别,差距就会越来越大了。朕的噩梦,终有一日是必定成真的。”
朱厚熜这句话说得极为笃定,极为诚恳。
可是众人实在想象不到,如今他们所了解的那西洋欧罗巴,有朝一日能成为令大明绝望的敌人。
尤其是在皇帝极为看重的那蒸汽机刚刚制成的此刻。
朱厚熜看着儿子,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现在自己是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可历史上开倒车的事还少吗?
如今已经有的一些成就,莫不是他一直力主、一直支持。
他有动力,因为他知道自己托噩梦之名说的事是真的。
他现在仍旧担忧,是因为知道自我改良绝对不如欧洲那边将来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来得彻底。
若只为了铲除后患就去犁了欧洲?那也未免太低估一些固有规律的力量。
掌权二十载,他又何尝不是成了一个裱糊匠,只能尽量从自己的理解给出解决方案,内外并举。
对外,要开始筹谋将大明的标准推出去,尽可能构建以大明为核心的全球经贸体系和国家间关系。真让地球上只有一个大明?生产力不支撑的,太赌了。
而对内,自然是要尽量松开地主阶级已经如此稳固的制度对生产力全面进步的压制。
商人是经济的润滑剂,工匠和科学家要被真正重视起来,官僚必须不能因为惧怕那种过去“下品”的力量膨胀觉醒。
要不然,如今的博研院和一些科研、基础项目,就仍旧是朱厚熜版的“豹房”。会有一些成就,但不足以燎原。
生产力的进步,新的生产力工具的全面铺开,是离开不了官僚们的理解与支持的。
朱厚熜说出了今天安排这么多的真正目的:“今年大国策会议,要立下宪条,要真正辩明这大同党的宗旨。要在宪条和宗旨里,让士农工商的利益都得到承认!思想不改变,朕百年后,烟消云散是一定的。如果说朕当初推行新法,还只是官绅之间去了一批,上来一批。那么如今,官绅是该清楚自己要换一种身份和心态去看待农工商的,别等到真成了那只螳螂才后悔莫及!”
生产力高于一切
农工商的利益得到承认,这是皇帝提出来的要领。
养心殿院子里很安静,郑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已被封侯,今晚朝廷最重要的大臣们亲自陪酒,这还不够吗?
但重臣们的沉默让他明白,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张璧这才不再冒然开口了,杨慎已经是内定的下一任总理国务大臣,他斟酌着说法。
三十多岁以前,他只知夸夸其谈指点江山。正德十六年到现在,他已经从地方具体的实务里、从杨廷和与其他长辈的教导里、从皇帝提出的新学和新法里学了这么久。
减轻百姓的徭役负担,不是去保护农户的利益?
允民船下海、广松商禁,不是去保护商人的利益?
工匠能在企业有官职、不能再以奴仆视之,不是去保护工匠的利益?
皇帝这么说,那自然就是还不够。
或者说,实现不了皇帝想要达到的目标:在物理大道和人理大道上,大明都能始终走在前头。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是因为疑惑、不解吗?
不是。
为什么唐宋以来,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因为自从用了科举来消解门阀世家察举把持权力之后,皇帝前些天讲过许多的阶层概念也在变化。只有读书,哪怕没中举人进士、没有出仕为官,在权力、财力、阶层影响力方面都可称“上层”。
商人其次,有财力,有自己经营出来的人脉圈子的影响力,是中层。
而农工,自然就是底层。
现如今皇帝显然是觉得做到如今这样仍然不够,那么就必须触及到最根本的问题。
从权力上,从财富上,从名声上,都要形成制度上的路子,提高他们的动力。
那不能是皇帝本人的另眼相看,皇帝需要的,是读书人这个群体的一致认可。
杨慎开了口:“陛下定然早有所悟,不如再为臣等解惑。恕臣愚钝,对这宪条、宗旨,骤然听闻,不能明其义。”
“所谓宪条,便是君臣万民皆遵从之。可以再更改修订,那也是君臣万民商议之后大多准许。所谓宗旨,便是上自皇帝、下到百官万民,凡大同党之党员皆应以之为理想、为目标。”朱厚熜稍微停顿之后补充道,“诸法律例不得违逆宪条,天下党员不得背叛宗旨。”
他们又在深思,朱厚熜倒是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院里的树下。
皇帝站了起来,其他人也陆续站起,朱厚熜背对着他们抬头看这棵树。
“春秋时,诸侯不遵周天子。天下虽还不像七雄争霸时那般乱糟糟,但也留下了春秋无义战的说法。那时候,先贤哀民生之多艰,纷纷思索出路,一时百家争鸣。”
已经入了秋,朱厚熜捻下了一片已经快完全干枯的叶子。
“沧海桑田,王朝交替。秦重法度,汉初崇无为,而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了今时今日,朕懂得,卿等都是儒门翘楚,卿等自然也懂得。如今儒学,早已兼收并蓄,非孔孟早年那么简单了。赵宋时,理学初兴,释、道两家又有多少思想被吸纳了进来?朕重物理大道,又有墨家天志、非命的思想。”
郑魁听得有点晕晕乎乎,什么天志、非命?
但杨慎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