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平彰是什么样的人,窦姀再清楚不过。
以前别人指着她骂不祥时,他也觉得自己亲妹妹是不祥之身,甚至多次与姨娘抱怨,要把她送走。如今她的身世水落石出,他觉得耻辱不已。只要有她在窦家,即便自个儿是窦氏血脉不假,旁人也会因着马姨娘的事对他指指点点。
兄妹两个没有半点情分,窦姀也不欲与他多说话。转身前脚要走,后脚便听到芝兰一声惊呼:“疼疼!大爷,您这是”
他抓住芝兰的手臂,拦下不肯放人。
窦姀攥紧拳,回过头:“兄长欺负一个小丫头,这算什么本事?你到底有什么想说的话?”
窦平彰终于松了手,冷笑道:“姨娘做了这等下贱之事,你知晓我有多恨不能不是她所生么?你又不是爹的骨血,还回来做什么?如此羞于见人的身世,我若是你,早就一头撞死,哪还有脸待在这?我奉劝你自个儿认清些,拿了几间铺面早早离开,免得遭人羞辱。”
这块一直是她的痛楚,午夜梦回不知多少次,她都梦见自己被家里赶出来,无依无靠地流落街头。窦姀咬住牙,想哭,却不得不忍住,颇是硬气道:“留我下来的是主君和大娘子,大爷您若觉得处置不当,大可找他们再说去!”
她拉回芝兰,气呼呼从石屏后出来,一口气绕出游廊走了好长一段。因为忍着,没人注意到她眼角险些滑出了水光。
窦姀不走了,站在原地望夜空,忽然听到芝兰好像见鬼了般,哆哆嗦嗦地说:“姑……姑娘……有人在后面……”
“人有什么好怕的。”窦姀心想芝兰就是胆子小,刚回过头,却也冷不丁被身后的人吓了跳。只见那人穿得一身红,连个灯笼也不打,就那么孤零零站在那儿……
“你……你……”
窦姀刚想接过芝兰手里的灯笼,那人忽然开口说话了:“小娘子,是我。”
这声音……窦姀终于认出来,是魏攸。
他站在离她五六步远处,说道:“方才与家父去正院的路上,隐约听到了小娘子跟人说话的声音,便先辞去家父,随着声儿跟过来……”
说罢,又实诚地认了:“方才石屏后的有些话,我也无意间听到了,很是愧疚。”
魏攸见她眼底似乎有水光,默了默,便从袖里递出一块方帕。
她不愿接,他又自己收回袖中。寻思了片刻,便说道:“不知小娘子可听过这样一句话?兵书上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那个人便是知晓你最怕什么,才挑了这种话,在你独身一人,孤助无援时,以疾势冲之。这世上很多瞧着强悍之人,不过色厉内荏而已。小娘子不要被他唬到了,他正是什么都做不了,才敢这样吓唬你,逼你自退。”
窦姀点点头,水光已经不知不觉缩回眼睛。
她忽然想起玉佩的事,连忙将它从怀中掏出。
可是芝兰就在这,窦姀又担心道上时不时有别人经过,便说道:“上回魏大娘子不慎将玉佩遗留我这了,今日正巧碰上郎君,便请郎君将它归还令堂吧。”
窦姀递出手,可魏攸却脸色一白,仿佛霜打的茄子,愣住不动。好一会儿后他才说道:“这玉佩既遗留在小娘子处,那便是有缘,他不会收回去的。小娘子不喜欢它是小娘子的事,你便是丢了砸了都好。”
他倏地往前一走,经过她身边时却低低说了声,“玉可碎,可它心依旧归故。”
这句话轻轻擦过耳边之际,窦姀一怔,竟听到了自己微跳的心。
生恼
这种感觉是什么?窦姀觉得很难说清。
魏攸走了后,她本是该回梨香院的,却在半路折了回来。芝兰提着灯笼一头雾水,窦姀忽而笑问她:“你想看出热闹的戏吗?”
两个人重新绕回去,躲在正院游廊外的柱身后。窦姀告诉芝兰不要出声,今日的事回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芝兰乖乖点头了。
窦姀手一比划,指向正院庭中。
只见正中摆放着火炉与宴饮茶器,茶烟缭缭。窦洪与云氏坐上首,魏父坐围炉的右侧,魏攸则站在他父亲身后。仆婢们都被屏退了去,只留下少数几人。
魏攸被其父瞥了眼后,便走到云筝跟前。
云筝在一旁闷闷不乐地剥橘子,知道他过来,也不留神一眼。魏攸朝她躬身,拱手而礼道:“上回议亲都是我不好,是我思虑不周,草率鲁莽,耽搁了大家的功夫。今日特来,是诚心携礼向筝妹妹赔罪!筝妹妹便是骂我、打我都好,可万万要出了这口气!”
窦云筝看也不看,冷哼一声:“谁是你筝妹妹?”
魏攸见事不妙,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父亲。
那魏父则恶狠狠瞪了眼他,随后便起身,朝窦洪笑眯眯拱礼道:“此事实乃我家这个混账的过错,不愿议亲也不知早两日说,还赶在大小定前,这不让我们这些长辈瞎忙活吗?我和内人都知晓,这筝三姑娘是真真的好,相貌出众、蕙质兰心,可惜这混账!”
他猛地指向魏攸,尤为气恼地叹息:“我们夫妇俩真是恨啊,虽投眼缘,可竟与三姑娘没这缘分!”
三言两语的话,魏父便将错处从自家身上摘去不少。
是呀,只是议亲不成,又不是退婚,况且连定礼、聘礼都没下,也就两方相看了一眼,这算哪门子的定亲?但又说得极其诚恳衷心,好像就在告诉他们,亲事虽不成,但两家仁义仍在,日后认个妹妹也还是好的。
窦洪不置一词,而是先看向云筝:“筝姐儿,你是如何想的?”
云筝茫然地望着父亲:“爹爹”
窦洪叹下一口气:“这事说到底,还是与你干系最大,你若能想开就再好不过。你若不能,爹爹再另作打算。”
放下,便意味着要接受魏家的赔礼,此事就这样算了。
窦云筝望向魏攸——这样俊俏识礼的郎君,确实是自己心慕之人。可人家不愿,她一厢情愿也嫁不了。
云筝很想就这样摆摆手,说算了,也显得自己大度,不落下风。
可是她想起出门前,姨娘还特特嘱咐过:本来被魏家拒了亲事就够丢人的,你可知扶风院那笑你多久了?哼,主君心里只有兰氏那贱人的两个女儿,本就没你,你这以后亲事如何,他哪会在乎的了那么多,什么苦最后不都还得你自个儿吃?你大度,那是为他博名声!若你真要这么轻拿轻放,那咱们可是吃尽了亏!
窦云筝想起这话,一扭头,对魏攸哼了声:“魏郎君真是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