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威一面夸赞这几样小菜味道很好,一面大动作地从兜里掏出钱包,罗杰客气道:“按理说是应该由我来尽地主之谊的,可是你却坚决要请客,我是实在不好意思驳你的面子,那就谢谢你啦,不过这里很实惠,花不了几个钱的。”
阿姨“咚咚咚”地走上来,腿脚明显比前几回都利索得多,俞威接过账单一看“实惠”的几样小菜居然要了将近三百块钱,即便如此,俞威仍然觉得这顿饭请得值。阿姨接过三张钞票刚要转身下楼,罗杰嘱咐说:“开一张发票,抬头写ice公司,三个字母,i-c-e,不要写错。”他马上又低声问俞威:“开多少?要不要多开些?”
俞威连忙摆着双手,谢绝了罗杰的好意,他不想在罗杰面前显得自己那么不堪。两人闲聊了几句,俞威不想再让阿姨辛苦地爬上爬下,便由罗杰陪着前后脚走下楼来,在门口收好阿姨递过来的发票和零钱,和罗杰热情地握手告别之后,推开门侧身走了出去。
罗杰贴着门上的玻璃看着俞威走到街边,自己正回味着刚才的谈话,楼上传来忙着收拾东西的阿姨的喊声:“咦,他把雨伞掉在这里啦,赶快追上去给他吧。”
罗杰不以为然地说:“嗨,一把雨伞,掉就掉了呗。他要想起来回来拿,就给他,他要不来拿,你就留下用呗。”
安静了片刻,阿姨又喊道:“咦,雨伞上面还有字哩,好像是哪家酒店的,这样打出去人家看见会笑话的。”
罗杰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哎呀,管他哩?只要不打着它去那家酒店不就行了嘛,在别的地方有谁知道你不是那家酒店的客人?”楼上没有回音了,罗杰又陷入了沉思,难道经过这么一顿饭,自己的职业经理人生涯就要结束了?难道,自己真要下海当老板了?
俞威没有回去取雨伞,雨已经彻底停了,他把自己来时一路拄着的雨伞忘得一干二净。他在番禺路上站了一会儿,两个方向居然都没有空驶的出租车开过来,俞威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完事后总是尽快离开现场,他便向南大步走去,打算到银星皇冠酒店门口打车。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俞威掏出来刚接通便听到里面跳出的声音:“是我,san,在哪儿呢?”
俞威顿时感到厌烦,女人的好奇心怎么都这么重呢?他对苏珊的问题不予理睬,而是冷冷地反问:“怎么样?”
“他已经把e-ail发出来了,发给卡彭特的,py给你和我还有peter。”
“哦,他的动作还挺快嘛,都说什么了?”俞威问道,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肯定气坏了,他说你是deliberately给他设了trap要陷害他。”
“de什么?他说我什么?”
“他说你是蓄意给他设了圈套要陷害他。”
俞威这才明白了,他对着手机骂了一句“混蛋”苏珊当然以为他是在骂邓汶,忙附和着说了声“就是”其实俞威正是在骂苏珊本人,他讨厌别人冷不丁地冒出这些不怎么常用的英文词,显得他好像听不懂英语似的,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俞威听到苏珊的回应,心里舒服了很多,他喜欢这样骂人的效果,对方明明挨了骂却毫不知觉,这让俞威反而有更大的满足感。他命令道:“你听好,不要回邮件,不要和他有任何正面冲突。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尽快把消息散布到整个公司,要让地球人都知道,邓汶和我彻底翻脸了。”
邓汶在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四个小时。他在给卡彭特发出电子邮件之后几乎一夜没睡,写邮件时燃起的一腔悲愤久久难以平抑,他又惴惴地吃不准下一步战局会如何发展,忐忑不安地盼着天亮以后看看各方的动静。
邓汶早早地到了公司,一切都很宁静,像往日一样平常,但他总觉得这种宁静下面埋藏着涌动的岩浆,这种平常恰恰意味着不平常。俞威全天都没有在公司露面,不仅没有回复邓汶的那封邮件,就连以前经常在周末发送给公司全体员工的那种吆三喝四的邮件也没出现,鬼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没准儿根本不在北京。苏珊倒是在公司里很活跃,她的办公室里一整天几乎就没有断过人,仿佛成了公司的交通枢纽,邓汶感觉苏珊在有意回避自己,可能是要用忙碌来掩盖她内心的愧疚和不安吧。
上午的天气并没有如邓汶所愿地好起来,雨还在下。邓汶喝光了自己煮的一壶咖啡之后,心境才变得镇定下来,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为下星期搬到研发中心自己的新办公室做准备,一边不断地查看是否有电子邮件到来。他一早就收到了电子邮件系统中自动发送的回执,知道卡彭特和皮特已经了他的邮件,他急切地等待着卡彭特的反应,但直到过了中午还没有任何回音,他知道今天不会再有任何进展了,美国太平洋时间已经是夜晚,卡彭特该休息了,而皮特不可能在未与卡彭特商量的情况下擅自表态,也罢,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来周密调查、仔细考虑吧。
邓汶的心情逐渐好起来,自己的邮件发出去了,起码没有带来洪钧所说的那些恶果,本来嘛,人世间还是有公理的,怎么可能让俞威之流如此猖狂呢?他盼着天气也能像他的心情一样好起来,他更盼着另一个时刻的到来,期待着他和凯蒂约好的晚餐。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算让他盼来了,下午下班的时候雨过天晴,等他和凯蒂终于在必胜客一个靠窗的位子落座,正好看见在东面的天空中居然挂起了一道亮丽的彩虹。
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好,自然胃口也很好,邓汶问凯蒂:“这里有supersupre吗?中文名字是什么?”
凯蒂立刻仰脸对点菜的服务员说:“来一个‘超级至尊’。”又问邓汶:“厚的薄的?多大的?”
邓汶笑着说:“厚的吧,大的吧。大的多大?十二寸的?”
服务员皱着眉头,犹豫着建议道:“你们两位的话,可能九寸的就够了。”
邓汶还没表态,凯蒂已经笑呵呵地说:“没关系,就要十二寸的,吃不完我们打包。”
点菜完毕,两个人相视而笑,邓汶问道:“你是北京人吧?”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因为我的口音?”
邓汶忽然觉得凯蒂的话语听上去和往日有些不同,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哈,他发现了,原来这是凯蒂头一次对他称呼“你”而以前都是尊称“您”的。为什么会有这个微妙的变化呢?邓汶猜想可能因为他们此刻不是在宾馆里面,两人之间就不再是服务者与被服务者之间的关系,而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了吧,邓汶挺开心,他觉得这样显得自然、亲近。
“呵呵,不是,你的普通话很标准的。我注意到你在指方向的时候喜欢说东西南北,从来不说上下左右的,北京人指路就是这样,方向感特别强。”邓汶说着,不由得联想到了洪钧,他马上恨恨地把洪钧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凯蒂说:“是吗?可能是因为北京的街道横平竖直,都是正南正北的吧。你是哪里人呀?”
邓汶被她这么随口一问,反而不知如何准确地回答,只好说:“说实在的,我自己都搞不清我究竟是哪里人。”
凯蒂听了似懂非懂,但也没再追问,而是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了邓汶一眼。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服务员就把一个大铁盘放在桌面中央,十二寸的超级至尊比萨&36807;&26469;了。凯蒂手拿刀叉兴冲冲地比划着,邓汶用小铲子把一角比萨饼先盛到凯蒂面前的盘子上,正要再给自己拿一份,凯蒂嘴里说了句“我就不客气啦”举起刀叉就要开始切,邓汶忙说:“等等!”
凯蒂吓了一跳,刀叉悬在比萨饼上方,瞪大眼睛问道:“怎么啦?”
“不要急着吃,再等几分钟吧。”邓汶笑着说。
“为什么?”
邓汶给自己的盘子里也放了一角比萨饼,把小铲子放回到铁盘里,才不慌不忙地用行家的口吻说道:“烘烤比萨饼的时候,炉子里的温度很高,至少在华氏五百七十度以上,比萨饼表面的奶酪全都融化了。刚烤好的比萨饼端上来,奶酪正在逐渐冷却,但还没有冷却到味道最好的温度,如果现在马上吃,比萨饼的口感并不是最好的。”
凯蒂将信将疑地又问:“那要冷却到什么温度的时候再吃呢?”
邓汶笑着说:“具体到多少度,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最好是等到五至十分钟之后再吃,冬天的时候凉得快,等的时间可以短一些,在夏天就要多等一会儿,所以你如果是叫了比萨饼的外卖,等烤好后送到你家里,那个时候吃就最合适,而不是刚出炉马上吃。”
凯蒂笑起来,歪着头说:“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比萨饼是刚出炉就端上来的?可能烤好之后已经在厨房晾了几分钟了。而且,这么大的比萨饼咱们不可能一口就全吃完呀,咱们一边吃它一边凉,吃到后来不是正好越来越好吃吗?”
邓汶也笑了,说:“人们吃东西,当然最重视第一口的感觉啦。好啦,我投降,算我什么都没说,看来想要拦住你吃比萨饼比登天还难。”
凯蒂已经切了一口比萨饼,放进嘴里,吃完了才说:“嗯,的确有点烫,但还是很好吃呀。哎,对了,你怎么对比萨饼这么有研究啊?”
邓汶从兜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凯蒂说:“以前还没给过你我的名片呢。”
凯蒂连忙把手里的刀叉放在盘子两侧,双手接过名片,前后两面翻看着。邓汶问道:“你看我的名字后面印着的小字是什么?”
“ph。d。?博士!哇,真厉害。”
邓汶说:“ph。d。这个缩写还有一个意思,就是pizzahutdelivery,替必胜客送外卖的。以前我在波士顿读文凭的时候,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给必胜客送外卖,开着我那辆老掉牙的福特车,以我们那家必胜客为圆心,以十分钟车程为半径,那么一大片地区都是我的地盘,要不我怎么说我对必胜客有感情呢。”
凯蒂一边吃着比萨饼,一边点着头说:“哦,那你一定很辛苦吧?读博士一定很累,还要开车四处跑。”
邓汶看着凯蒂吃得那么香,也已经禁不住比萨饼的诱惑大嚼了起来,他抓住嘴巴难得空闲的间隙又说:“其实送外卖是个美差,又可以开车兜风,又可以赚到一些小费,后来我发现不同的人给小费的习惯也各不相同,你知道什么人给的最多,什么人给的最少吗?”
凯蒂摇了摇头,邓汶便接着说:“在纽约曼哈顿的最南面有个公园,面积不大,叫batterypark,中文翻译过来是‘炮台公园’,就是从那里坐游船去看自由女神像。我有一次在那个公园里看见几个黑人表演杂耍,他们向周围吆喝着讨要赏钱的时候说,‘中国人给一美元,韩国人给两美元,日本人给三美元,黑人给五美元,白人给十美元’,我一听,呵呵,这和我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完全吻合,中国人的确是要么干脆不给小费,要给也是给的最少的。”
凯蒂自己从铁盘里又取了一角比萨饼,莞尔一笑,说:“哎,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工作的了?我可是真正从事服务行业的呀,宾馆里各种客人都有,他们给小费的习惯我最清楚不过了,就是像你说的那样。”她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又低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从来都是给别人小费呢,原来你也有自己挣小费的时候。”
“当然有啦,那时候可苦了。不过,就算中国人给的小费最少,我还是很愿意去给中国人的住家送外卖,中国人家里一般不会养那种特别大、特别凶的狗,而且还可以和他们说说中国话,他们哪儿的口音都有,可我听着都觉得像是乡音似的。”
“为什么中国人不管走到哪儿给的小费都最少呢?因为咱们中国人最抠门儿?还是因为咱们穷?”
“嗯——,可能是因为中国人挣钱挣得很辛苦吧,自己的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所以并不觉得别人只给咱们送了份外卖、或者端了几次盘子、或者开车门搬了几件行李就有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就可以轻轻松松得一笔钱?咱们当然也就舍不得把自己的辛苦钱给出去了。”邓汶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不过这几年有些变化,老外都奇怪怎么中国人好像一下子变得有钱了,一到美国就买最好最贵的房子、车子,出手都特别大方,使得纽约、泽西城、洛杉矶好几个中国人喜欢的住宅区房价飞涨。在那边的中国人都说,这帮人肯定全是从国内跑出来的贪官和奸商,他们的钱实在是挣得太容易了,所以才会那么挥霍。结果,这些贪官奸商把中国人的名声搞得更不好了,‘挥霍’还不如以前的‘抠门儿’呢。”
凯蒂静静地听着,却没有任何评论,邓汶眼中的这些怪现象在她看来早已见怪不怪、熟视无睹了,她等邓汶把怨气和不满抒发完毕,才又拿起他的名片看了看,问道:“你在美国那么多年,怎么没起个英文名字呢?”
“刚到美国的时候,在大学里念书,一起选课的同学哪个国家的都有,什么样名字的都有,大家都用各自的本名,好像没有起英文名字的习惯,所以我也就没想过要有个英文名字。另外,无论是我的姓还是名,都是单字,而且这两个音老外都能很容易地发出来,更不用起英文名字了。哎,对了,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呀?”
凯蒂的脸忽然红了,她连忙摇着刚拿起叉子的手说:“哎呀,快别问了,我的中文名字难听死了,爸妈给起的甭提多土了,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你就叫我凯蒂吧,或者,干脆不叫名字也行。”
邓汶有些惊讶,纳闷凯蒂怎么会如此鄙视自己的名字,但也不便再问,只好低头吃着比萨饼。
两人一直聊得很热闹,这一下忽然冷了场,凯蒂便马上主动打破沉默,说道:“katie这个名字是上学的时候为了去酒店里实习我自己起的。和你一样,我上学的时候也经常打工,一方面是为了挣钱,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好玩儿。不过,你上学念的是博士,我呢,上的是职高,旅游职业高中,和你根本就没法比了。哎,你知道我打工的时候,最喜欢的美差是什么吗?”
邓汶毫无头绪,摇了摇头,凯蒂笑着说:“是当礼仪小姐!参加各种庆典呀、仪式呀什么的,最好玩儿的是去国展中心、亚运村或者国贸中心参加各种展览会,什么汽车展呀、电脑展呀、房展呀,参展的公司都要请礼仪小姐替他们分发资料、站台什么的,几天下来挣的钱不少,还能见识很多世面,要是能争到这种机会,当时真感觉开心死了。”
邓汶的脑子又走了神,他联想到自己的研发中心下个星期就要在新址正式开始运作了,要不要搞个什么仪式呢?嗨,还是免了吧,一想到自己要和俞威并肩站在一起剪彩,他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参展?电脑展?自己不正是在拉斯维加斯的信息技术大展上碰到洪钧的吗?不然自己现在也不会置身于此了,邓汶有些懊恼,难道俞威和洪钧这两个名字要像幽灵一样伴随着自己,永远挥之不去吗?
凯蒂见邓汶发愣,她这次可实在看不透邓汶的心思了,便淡淡地说:“嗨,忽然感觉,你和我好像都挺苦的,只是你已经熬了出来,可我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邓汶的思绪被凯蒂的话牵了回来,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他看来始终热情开朗、总能给他带来温暖的凯蒂,居然也有伤感的一面。邓汶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为凯蒂做什么,眼下只能又用小铲子专门挑了一角最大的比萨饼,放到了凯蒂的盘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