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家知道,豆芽菜从来就不是一个假模假式的好学生,自然,豆芽菜也一定不是一个假模假式的好知青。下放几个月,豆芽菜已经就小有名气了。老王提起豆芽菜,太阳穴就发胀。广大知青提起豆芽菜,人人都开心。所以我并不因为自己的名气感到内疚,恰恰相反,我没有理由不高兴。
事实上,我的朋友越来越多了,就连其他公社的知青,也有不少人长途跋涉地找到我们马裆来。我和冬瓜的宿舍里,经常开地铺;我的床上,也经常挤着睡上四五个女知青;我的口粮,也经常只能吃上半个月。就连我们马裆大队书记的女儿马想娇,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回乡青年,为了争取自由恋爱的权利,也来寻求我的帮助。我帮助马想娇的办法就是我几次三番把冬瓜约出去,在田埂上散步,向冬瓜汇报接受再教育的心得体会,长时间缠住冬瓜交心谈心,而我们的宿舍,则提供给马想娇和她的恋爱对象约会,让他们尽情商量对付家长的对策。不久,马想娇怀孕了,生米做成了熟饭,大队书记只好同意把女儿嫁给地主的儿子。这对新人以及他们的父母,恭敬地请我而不是请冬瓜或者别的谁,在婚礼的喜筵上,代表知青致贺词。试想,如果不是下放农村当知青,十七岁的豆芽菜怎么可能人模狗样地在人家的婚礼上致贺词呢?别看豆芽菜在学校不是冬瓜那种
优秀学生,在深受贫下中农抬举的时刻,她也还是很会讲话的。
豆芽菜说:“马想娇同志的婚姻好得很,体现的是社会主义的自由恋爱,反对的是封建主义的父母包办,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新郎大胆追求马想娇,证明他是一个要求进步,要求改变个人成份,主动改造自己世界观的好青年,应该受到我们大家的尊重和赞扬。”
豆芽菜的一席话,说得新郎新娘热泪盈眶,贫下中农频频点头。人一得意,话就多了,豆芽菜接着说:“一般人,都是举行了结婚仪式以后才有孩子,还有不少人,结了婚很久都怀不上孩子,而我们的新娘,还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就有孩子了,这难道不能够说明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吗!”
作为婚礼司仪的马想福队长赶紧上来救场,抓起簸箕里的糖果,向宾客们撒去。宾客们的哄堂大笑使我意识到我的讲话可能有点不妥,但是我想不通我的讲话有哪一点不妥。事实就是这样,别人都是结了婚才能够怀孕,村头马想德的老婆结婚五年都没有孩子,愁得上吊的心思都有了,而马想娇能够在婚礼之前怀孕,这难道不是奇迹和喜事吗?何况马想娇又不是和别的什么人怀孕,是和她的丈夫,非常的名正言顺,怎么不能够说明
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一次的讲话,广大贫下中农也开始亲昵地称呼我为“豆豆”关于我的绯闻,贫下中农们根本就不相信。不知道为什么,贫下中农认定我是一个单纯的幼稚的小丫头。还有几个大嫂子对我耳提面命,要我一定与关山把对象搞成。她们认为关山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这么大的官了,跟定了他,傻豆豆这辈子肯定享福!她们叮嘱傻豆豆,一定要趁十七八岁与关山定下婚约,拖到二十岁就不好办了。广大贫下中农可不管婚姻法的晚婚规定,他们认定二十岁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像打了霜的蔬菜一样不够新鲜水灵了。我们的队长马想福,老婆刚刚病死,贫下中农便立刻张罗,把他的寡嫂填到他的房里去了。豆芽菜对这种事情非常吃惊,贫下中农教导豆芽菜说:“傻豆豆啊,这是好事情啊,叔嫂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两个半边人,不是日子啊,他们在一起就是全乎日子了。”
贫下中农的语言都很土,豆芽菜不是完全听得懂。但是豆芽菜感觉贫下中农的话说得实在和真诚。是啊,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就是能够结婚的嘛。男人没有女人就是不健全,女人没有男人也就是不健全嘛。豆芽菜发自内心地喜欢贫下中农们讲的一些日常道理,也发自内心地喜欢贫下中农对她的亲昵。如果豆芽菜真的生活在贫下中农之中,她是绝对不会落得声名狼藉的下场的。
遗憾的是,豆芽菜和冬瓜一个宿舍,过的是一种知青生活,于是豆芽菜就不幸地声名狼藉了。使豆芽菜落到声名狼藉的地步的,就是冬瓜。
冬瓜这个人,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才好。她这个人,实在不怕累。她是一定要做一个好学生好知青好干部的,是一定要积极要求进步的,是一定要加入的,是一定要出人头地前程锦绣的。可是,她又不愿意放弃堕落。豆芽菜和她朋友们的生活方式,被老王评判为“堕落”我们的堕落,冬瓜其实非常羡慕。我偷回来的红薯,盖在我自己的脸盆里,放在我自己的床底下,数量肯定会神秘地减少。我漂亮的手绢和发卡,数
量也会神秘地减少。我只是与冬瓜一个人同住,我所有的好东西都在神秘地减少,然后在我们都不经意的偶然时刻,我的好东西,会突然出现在冬瓜的床上。每当这种时候,不用我指责,冬瓜就会脸红。然而,聪明的冬瓜懂得如何进行弥补和交换。冬瓜会在派工的时候派我从事轻松的活路,还会把老王对我的暗算提前告诉我,还会把老王、马想福和冬瓜三个干部开会的秘密内容也告诉我,由于我也得到了非分的东西,因此也就想通了。我让小瓦给我做了一只带锁的木箱,专门存放我不愿意被冬瓜分享的一部分东西,比如我收藏了多年的糖果纸和香烟盒,我那只妃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卡和牙边手绢,其余如瓜果、鞋袜和圆珠笔之类,我就随她去了。
我是公开地堕落,冬瓜是暗地里堕落。我公开所以我轻松,她搞地下工作所以她劳累。早春二月,水田里还是冰封雪冻,冬瓜不顾月经在身,带头跳进去插早秧,过后经血淋漓不断,只好半夜三更,一边熬中草药喝,一边偷声啜泣。而我,对不起,我有情况在身的话,谁拿枪比着我,我也绝对不往冰冷的水田里跳。我心血来潮地想见我们知青的偶像阿骨了,我会拔腿就走,去公社!或者,大庭广众之下拜托公社通讯员捎带口信,说豆豆欢迎关山书记来马裆知青队视察。冬瓜就不敢这么无私无畏地与丝瓜瓤子交往了。冬瓜总是在从事了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悄悄动身,摸黑去与鸡肠知青队的丝瓜瓤子约会。鸡肠知青队与我们马裆知青队相隔十五
里路程,其间还有一片巨大的荒湖,至少得步行一个半小时。而且冬瓜还得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出早工,装出一
副纯洁的没有外出接触男知青的正经模样。
豆芽菜原本非常讨厌冬瓜这种阴暗的行为方式,但不知为什么,与冬瓜相处的时间久了,豆芽菜却同情起她来了。虽然冬瓜大我两岁,毕竟也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啊!她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么诡秘这么累人,年纪轻轻眼角都生了皱纹,这可怎么好啊。她爸爸李结巴还给我做了那么漂亮的一身衣服,往后我还想要她爸爸继续给我裁剪衣服啊!我们报纸上的社论总是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可是,为什么优秀的主流代表冬瓜在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而我这个令老王头痛的好逸恶劳的堕落的豆芽菜,却是一天一天地鲜润起来呢?我真是不好意思。我的幸福生活使我对冬瓜充满了怜悯,就好像我欠了冬瓜什么债似的。
贫下中农总是管豆芽菜叫做“傻豆豆”豆芽菜还以为是呢称。豆芽菜不知道她自己真是一个傻丫头。与豆芽菜相比,冬瓜可就太成熟,太精明了。冬瓜和豆芽菜同住一间宿舍,她随时都在揣摩豆芽菜。冬瓜对豆芽菜的心理活动洞若观火。
在她们同住了将近一年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冬瓜破天荒地在大队小卖部买了几块饼干。冬瓜亲热地说:“豆豆,平时我总是吃你的东西,今天我要请你吃饼干。”
豆芽菜一点警惕都没有,拿起饼干就吃,还高兴地说:“好啊。难得你大方一次,我就不客气了。可是,你这个人是不会白白付出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啊?”
豆芽菜没有想到自己在给冬瓜搭台阶,冬瓜顺着台阶往上爬,说:“是啊!”结果,冬瓜竟然是要求豆芽菜默许她的男朋友丝瓜瓤子秘密进入她们的宿舍,与冬瓜幽会。当然,冬瓜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这么说。冬瓜是以情动人,迂回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