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2/2)

豆芽菜轻蔑地说:“怎么讲你们也不懂。”

冬瓜说:“那给你打旷工了。”

豆芽菜说:“请便。”

豆芽菜要走了。豆芽菜是这么急于见到小瓦,她~刻也不想耽误。豆芽菜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小瓦一定也急于见到她,只是小瓦在克制自己。小瓦绝对是一个有风度的君子,他知道豆芽菜已经是关山的女朋友,因此他不能让自己横刀夺爱。要知道,最聪明的男人有时候也是最愚蠢的。那么,历史的重担,即:豆芽菜这辈子的幸福,小瓦这辈子的幸福,都落在了豆芽菜的肩上。豆芽菜呀,年龄十八不算小,一定得挑上这八百斤!让我再次下地狱吧,让关山恨我,整我吧,让所有知青再次震惊吧,让妈妈再次昏倒吧,让舆论再次咒骂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玩弄男性的小妖精吧。只要小瓦不怕人们说他不正派,我干脆就不要正派了,我简直对正派这种评价不屑一顾。我相信,我这些幼稚的知青朋友们,现在他们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什么是正派。关山已经多少次弄脏我的棉裤了,可是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要让办公室留一点门缝。关山的理论是:他们的干部,单独与女性相处的时候,都要用门缝来证明自己生活作风的正派。这岂不是太可笑太此地无银了!假如心里无私,何须借门缝表达?何况门缝本身就很不健康,它的存在鼓励的是窥视,偷听和告密!全是龌龊行为!关山的门缝,能够证明他正派吗?而小瓦从来不留门缝,总是细心关闭豆腐房的房门,能够证明他不正派吗?

我说走就走。我穿上了小瓦的军大衣,戴上天蓝色的绒线风雪帽,这又是从上海流行过来的最时髦的东西。黄龙驹公社的女知青,又是我率先戴上风雪帽,我所到之处,无不让人频频回头。今天我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最最漂亮,去见我的爱人小瓦。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漂亮时髦的豆芽菜正是小瓦的女人。贫下中农喜欢说谁的女人,我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就是要自己敢于开口说出自己是谁的女人!真刺激!在没及小腿肚子的雪地里跋涉了半个小时,牛胯大队的豆腐房终于遥遥在望,我用双手做成喇叭,使劲叫喊道:“小瓦!”

我没有指望小瓦会听见的,可是小瓦从豆腐房出来了!我欣喜若狂地向他奔跑过去,小瓦也同样欣喜若狂地向我奔跑过来。雪地里没有人迹,只有受惊的野兔飞快地逃窜,清新凉爽的空气里面饱含着用木柴燃烧的人间烟火之气,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息!我们再一次地拥抱了。这一次的拥抱体体贴贴,紧紧密密,不再被我们故意疏远和遗忘。我们手拉着手跑进了豆腐房。小瓦细心地把风雪和外面的世界都紧紧拒绝在门外,而豆芽

菜已经脱掉了大衣,仅仅穿着一件紧身的毛衣,浑身发热,脸颊通红,笑嘻嘻地抓了一把藏在口袋里的雪,塞进了小瓦的衣领。

我要坦白地承认,这一夜,豆芽菜没有回队。豆芽菜与小瓦上床了。他们的上床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在如此的狂热相思之中,假如他们没有上床,那岂不是咄咄怪事?豆芽菜十八岁,小瓦二十一岁,正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年纪,当然,倘若他们都还是生活在假模假式的城市,生活在假模假式的校园,生活在假模假式的父母身边,他们俩再怀春再多情也可能上不了床,然而,谢天谢地,现在豆芽菜和小瓦生活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接受着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不假模假式,在他们看来,男女之情如日月经天,江河过地一般自然和必然,他们乐意成全世界上所有的孤男寡女,他们替所有到了十八岁的姑娘着急——生怕她们错过了人生最娇艳的花季。所以,豆芽菜和小瓦不可能不上床。小瓦都在农村两年多了,他是吃素的吗?不是!最聪明的小瓦在备受了相思的煎熬之后毅然放弃了他愚蠢的想法:豆芽菜是他的!无论豆芽菜

跟关山或者什么别的男人睡过觉,她都是小瓦今生的新娘!因此,小瓦在出门迎接他的新娘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铺新床。小瓦一出门,便看见他美丽的新娘踏雪而来,真是天赐良缘啊!

豆芽菜这个疯丫头的一把雪,等于脱光了小瓦的衣服。小瓦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他身上消失,那么豆芽菜

的衣服当然也就一件一件地从她身上消失——他们是一个人啊!当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时候,别说衣服了,一根纱的距离都是不能容忍的。大雪为这对小爱人阻隔了所有的骚扰;马想福在马裆知青队一如既往地打草鞋,用沉默寡言拒绝老王带狗出去寻找豆芽菜;鸡肠大队那孤零零的温暖的豆腐房啊,当然升华成了美妙无比的伊甸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睡觉!豆芽菜和小瓦,两个青春的肉体一旦融合,便再难分开,世界上的时间顿时失去了意义,太阳和月亮、风雨雪霜和季节,也都失去了意义。他们这一觉睡得无比之长,第三天的上午豆芽菜才懒洋洋地起床,可她还是流着幸福的泪水对小瓦说,她这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良宵苦短!

第四天,大雪初霁,豆芽菜和小瓦在豆腐房门口快乐地堆雪人。老王,马想福和冬瓜来了,没有马想福的狗。不是马想福的狗把人带来的。是人的嗅觉,有时候比狗还灵。

知青运动在中国,肯定是一页不可忽视的历史,从而黄龙驹公社知青运动历史上,也一定要留下关于猪臀大战的一笔。

猪臀大战,形式上非常复杂而混乱,实质上就是鸡肠大队豆腐师傅小瓦和公社党委副书记关山的决斗。

豆芽菜为了小瓦公然抛弃关山,在黄龙驹公社以及黄龙驹周边的公社,引起了地震般的震动。尤其是女知青豆芽菜恬不知耻地声称她已经是小瓦的妻子,社会舆论一片哗然。多少知青,冒着大雪,奔走相告。更有无数好奇者,步行数里路乃至几十里路,成群结队地来到马裆,为的就是看一眼豆芽菜。谣言更是走在时间的前面,说是豆芽菜已经怀孕,就要生孩子了。冬瓜主动搬回了宿舍,再次与豆芽菜同住一室,对陷入困境的豆芽

菜百般安慰和声援。冬瓜非常高兴关山的被抛弃,同时还高兴她与豆芽菜的地位又颠倒过来了,现在豆芽菜是弱者了,冬瓜理所当然要对豆芽菜进行同情。遗憾的是豆芽菜不怎么领情。豆芽菜自己并没有弱者的感觉,恰恰相反,她的自我感觉之良好,好得前所未有。豆芽菜穿出了一条崭新的考板裤,裤管贴身得就像她的皮肤,据说是一种最新的面料,叫做“的卡”;这种面料死活不打皱,无论豆芽菜怎么穿,她的臀部和双腿,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优美的曲线,简直逼得棉裤臃肿的广大女知青没有活路。为了配上这条划时代的考板裤,小瓦还特意回省城一趟,不惜代价,给豆芽菜定做了一件最时髦的棉衣。这棉衣乍一看,周身绗着道道,酷似朝鲜志愿军的军装;再看一眼可就不得了,这棉衣的里子是闪亮的羽纱,中间絮的是极薄极轻的丝绵,腰部还有一道束腰的带子。而豆芽菜,当然知道自己的腰肢有多细,所以,她从来不会放过展示的机会。豆芽菜的胸是胸,腰是腰,束腰带子蝴蝶一样在她背后跳跃,脖子上绾着一条鲜艳的纱巾,春色满面,笑意盈盈,走到哪里那里亮。贫下中农都说豆芽菜比新娘子还要好看。谁来马裆,豆芽菜都不躲闪,一身俏丽打扮地与大家谈笑风生,一时间,整个黄龙驹公社被闹得跟过大年一样热烈。

豆芽菜是满不在乎,也是厚颜无耻的,当她与小瓦同行的时候,便让小瓦的手揽在她的细腰上。哪有革命青年这么小资产阶级地谈恋爱的呢?小瓦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吃素的人啊,那得意,那幸福,那自豪,那放肆,在他的举止之间完全暴露无遗。而关山呢,表面上采取的却是非常安详和收敛的态度,每天都照常勤奋工作和劳动,只是他脸上的青春痘淤斑无法掩饰地改变了颜色,呈肝火旺盛的那种透亮紫红,有心人一看就知道他内心压抑着多么深重的屈辱和痛苦。人家关山是什么人物啊,是英雄人物啊,英雄怎么能够蒙受这种窝囊气?

因此,黄龙驹公社的知青立刻分出了两大派系。关山作为公社党委副书记,老三届精英知青,大众的偶像,他的确还是很有威望的,他拥有着大量的崇拜者和追随者。这些知青认为,关山这样的英雄人物,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简直是奇耻大辱。豆芽菜和小瓦的做法和态度,完全是对英雄人物的嘲弄和亵渎,也是对所有崇拜者和追随者的嘲弄和亵渎。尤其是关山的几个死士,比关山本人还要悲愤。以媚子为首的两三个人,每当谈起这个话题,都要拍着桌子打椅子地大叫大嚷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关山到底不是一般人,比大家都沉得住气。

在暗地里,他还是首先做了豆芽菜的思想工作。由于豆芽菜拒不接见关山,关山只好委托老王和马想福。马想福没有多的话,只是说傻豆豆真是太傻,傻豆豆要想这辈子过好日子,还是应该选择关山作为夫婿。老王则对豆芽菜进行了耐心细致的软硬兼施和威逼利诱。可是,豆芽菜哪里还有心思与他们周旋?年轻傲慢的豆芽菜张狂地说:“谁是关山?我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