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是的,巴特勒太太,我的确渴望找活儿。”乔科尔顿说。这位建筑商年过四十,身材矮瘦;一头浓密的白发使他看起来相当苍老,一张脸饱经日晒风吹,粗糙坚韧。他双眉紧锁,眉宇间深深的皱折遮住一双黑眼睛。“我需要找活儿,但还没迫切到要替你工作。”

斯佳丽差点掉头就走;她用不着忍受什么自高自大的穷白人那份窝囊气。但是她需要科尔顿。在战后繁荣的重建年代里,她卖木材给亚特兰大所有的建筑商,凭这经验得知,他是全亚特兰大唯一老实透顶的建筑商。她直想跺脚。都怪玫荔不好。要不是答应玫荔不能让阿希礼知道她在帮他的荒唐条件,她大可聘用任何一位建筑商,因为她会严密监督每一部分工程。而且,她最爱监督人干活了。

但是斯佳丽不能让人知道她也有份。除了科尔顿,没有一个值得她信赖的人了。他必须同意接这个活儿,她必须诱使他同意。她伸出她的小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套在小山羊皮手套里的小手,显得格外细嫩。“科尔顿先生,如果你拒绝我,我会伤心的。我需要一位非常特殊的人帮助我。”她以无依无靠的眼神看着他。可惜他长得太矮了。碰到跟你一般高的男人,女人想作依人小鸟都不容易。话虽这么说,往往最能保护女人的倒是这些矮脚鬼。“如果你拒绝了我,真不知我该怎么办才好。”

科尔顿的手臂僵硬。巴特勒太太,你曾经卖过一次湿木材给我,之前你还说木材是加工过的呢。我可不跟欺骗过我的人作第二次生意。

“那一定是误会,科尔顿先生。木材买卖这行业,我自己算是生手。

你该不会忘记那段日子有多苦。北佬没有一刻不在威吓我们。那时候我真是吓得要死。”斯佳丽开始泪眼汪汪,搽得淡红的唇直打哆嗦,真是个被遗弃的小可怜。“我的丈夫肯尼迪先生在北佬驱散三k党一次集会中丧生了。”

科尔顿那副直逼着你的,心领神会的眼睛令人发窘。他的眼光正好跟斯佳丽的打个照面,但他无动于衷。斯佳丽把拉着他衣袖的手拿开。该怎么办呢?她不能搞砸了,这件事可不能砸。他非接下这活儿”不可。

“科尔顿先生,我答应过一位好朋友的临终遗言,”她的泪水意外地扑籁而下。“韦尔克斯太太求我帮忙,现在我求你了。”斯佳丽和盘托出实情——玫兰妮生前一直辅助阿希礼阿希礼在作生意方面庸碌无能他企图追随亡妻共赴黄泉卖不出去的木材堆积如山这件事必须保密科尔顿举手打断她。“好吧!巴特勒太太,既然是为了韦尔克斯太太,我就接这活儿。”他放下手,伸向她“我们握手言定,你将会得到建材最佳、品质最优的房子。”

斯佳丽将她的手放到他手心。“谢谢你。”她说。她觉得仿佛获得了一生中最大的胜利。

只过了几小时,斯佳丽便想起她并无意要每一种建材都用最好的,只是要用最好的木材罢了。造那些倒霉的房子将要花掉她一大笔钱,而且花的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更何况她的名声也不会因帮助阿希礼而好几分。大家仍旧会把她拒之门外。

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如此。我结交了不少新朋友,比起那些因循守旧的亚特兰大旧相识来,他们可是有趣多了。

斯佳丽把科尔顿交给她过目、待她批准的设计蓝图搁在一旁。房子的外形或是他把楼梯造在哪儿,对她有什么关系?斯佳丽还是对他的估价有兴趣得多了。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天鹅绒封套的访客簿,开始列出名单。打算开个宴会。一场盛大宴会,有乐师伴奏,香槟任人畅饮,还有穷奢极侈的无数美食珍馐。现在她已挨过服丧期,该是让朋友知道可以邀请她参加他们的宴会的时候了,而最妙的作法是先邀他们来参加她自己的宴会。

她的眼睛在亚特兰大几个老住户的名字上一掠而过。他们全认为我应当为玫荔深表哀痛,所以邀请他们没有什么意思。我也不需要再穿丧服。她又不是我的亲姐妹,只是我的小姑罢了,何况初次嫁了查尔斯汉密顿之后,我又嫁了两个丈夫,姑嫂的名份存不存在还是个疑问呢。

斯佳丽垂头丧气。查尔斯汉密顿已跟任何事毫不相关了,穿丧服也毫不相关?她是真心为玫兰妮哀悼的,这种哀痛将永藏心底。斯佳丽怀念这位温柔的好朋友,在她心目中玫兰妮占有的地位比她所了解的还要重要得多。这世界少了玫兰妮,就变得更寒冷,更幽暗,而且更孤寂了。斯佳丽从塔拉回来才不过两天,这两夜她尝够了孤寂滋味,足以让恐惧趁虚侵入她的心灵。

玫兰妮在世的话,就可以跟她说瑞特走了。玫兰妮是她唯一可以把这种丢人丑事推心置腹、一吐为快的人。玫荔听了也会说些她要听的话。“他当然会回到你身边,亲爱的,”玫荔准会这么说。“他那么爱你。”这是她临终前说的“要好好对待巴特勒船长,他是那么爱你。”

一想到玫兰妮说的这句话,斯佳丽就觉得好过多了。如果玫荔说瑞特爱她,那么他必然是真的爱她,而不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斯佳丽抛开心中的沮丧与愁闷,挺直背脊。她压根儿不必自甘寂寞,就算亚特兰大的老朋友从此都不再理她,那又有什么关系?朋友她有的是。宴客名单已经开了两页,而她才选到字母g呢!

斯佳丽打算邀请的贵宾都是重建时期迁居佐治亚州的最有名、最得法的一帮专啃死人骨头发财的人。一八七一年重建政府撤出南方后,其中有一大批人跟着撤离,不过仍有大批人留下来享受他们专靠捡南部邦联的残骨发的大财和巨宅。他们已无意“回家”他们的出身最好给人忘掉。

瑞特一向瞧不起他们。每每斯佳丽举行盛宴,他总会痛骂他们是“人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斯佳丽认为他真蠢,还跟他这么说。

“阔人比穷人有趣得多了。他们的衣着、马车、珠宝手饰也好看。如果你去他们家拜访,他们会给你美酒佳肴。”

但是她的朋友没有一个家里拿得出斯佳丽宴会里那么精致的点心。斯佳丽暗下决心,这一次要办得盛况空前才好。她着手写第二份单子,题为“备忘录”提醒自己要订购冷餐用的冰雕天鹅,和十箱香槟。

还需要定做一套新礼服。待会儿到冰雕师傅家下订单之后,得立刻去裁缝店一趟。

斯佳丽歪着头,欣赏着那顶复古式淑女帽的洁白褶边。前额的尖角造型真是非常相称。它突出了两道弯弯的黑眉和晶亮的绿眸,蓬乱的鬈发在招边两侧像黑缎似的。谁想得到丧服竟能做得如此好看?

她对着穿衣镜左顾右盼,回头欣赏镜中人影。黑礼服镶边的黑珠子和流苏,令人满意地闪闪发亮。

“普通”丧服不似正式丧服那么令人厌恶,假如皮肤白皙可以穿袒胸黑礼服,还是有很多花样可以变通的。

斯佳丽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香水在肩头、颈窝处喷洒一下。动作最好快一点,她的客人随时会到。楼下乐师正在调音。她的目光尽情欣赏着银背梳子与手拿的小镜子之间乱糟糟的那叠厚纸名片。朋友一知道她已重返社交圈,请帖就纷纷而至;未来接连有好几个星期够她忙的了。然后会有更多的请帖涌来,然后她又得办一场宴会答谢。或许在圣诞节期开一场舞会。是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她就像从未参加过宴会的小姑娘,兴奋极了!这也难怪!屈指一算,她已有七个多月不知宴会的滋味。

不过,除了欢迎汤尼方丹归来那次。她微笑了,不由勾起了回忆。

亲爱的汤尼,穿着高跟皮靴,骑上银马鞍。要是今晚也能来,该有多好!

他那捻转六连发左轮手枪的绝招儿,包准会让宾客大开眼界!

她得下楼了——乐师正在合调,时间一定不早了。

斯佳丽匆匆走下铺红毯的阶梯,但觉一片馨香,每个房间内的大花瓶都插满温室培养的鲜花,不由赞赏地多闻几下。当她一间一间巡视一切是否准备妥当,眼睛里不禁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一切如意。谢天谢地!幸好潘西及时从塔拉赶回来。她对指使其他下人做事很在行,连新来替补波克位置的管家都不如她。斯佳丽从管家递上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香摈。至少他的侍候还不赖,而且穿着相当时髦,她就是偏爱时髦的玩意儿。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了。她顿时满脸春风,把男佣人吓了一跳,然后走向门口欢迎她的朋友。

将近一小时内,宾客川流不息,满屋都是喧噪的交谈声,难闻的香水和香粉味,绫罗绸缎、红宝石、蓝宝石的鲜艳色彩。

斯佳丽嫣然巧笑地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中,同男宾打情骂俏,接受女宾过分谄媚的恭维。他们都是这么高兴再见到她,都是这么想念她,谁的宴会都办得不如她的这么够劲儿,谁的家都不如她的这么富丽堂皇,谁的礼服都不如她的这么时髦,谁的头发都不如她的这么油亮,谁的身材都不如她的这么婀娜多姿,谁的肤色都不如她的这么细白柔嫩。

今晚真开心!宴会真是棒极了!

斯佳丽朝那张发亮的长餐桌上的银盘银碟放眼一看,督促佣人随时添满食物。食不厌丰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她永远无法忘怀内战末期几乎闹饥荒那滋味。她朋友梅米巴特遇上她的目光,对她微笑示意。梅米手里正抓着吃了一半的牡蛎馅饼,奶油从她嘴角滴下,粘在她肥圆脖子上套着的钻石项链上。斯佳丽嫌恶地撇开脸。近来梅米发福得太不像样了,活像只大象。谢谢老天!让我能尽情大吃大喝,仍长不胖。

她摆出一副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容,冲着西尔维亚的丈夫哈里康宁顿频送秋波。“哈里,你一定吃了什么仙丹妙药,才会看起来比上回见面时年轻十岁。”她幸灾乐祸地看着哈里缩进肚子。他还来不及松劲儿就满脸通红,转眼又变得隐隐发紫。斯佳丽见状,哈哈大笑一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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