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1/2)

蒸汽拖船牵曳着“布里恩波鲁”号,吃力地沿着萨凡纳河两岸前行。船抵大西洋后“布里恩波鲁”号拉响汽笛,向离去的拖船致意,同时放下了大帆。船舶在河口一头扎进灰绿色的波涛时,旅客欢声雷动,巨大的明轮也开始转动。

斯佳丽和凯思琳并肩看着平直的海岸线快速退成一条绿线,然后消失。

我做了什么?斯佳丽自问,顷刻产生的惊慌使她不觉用力抓紧了甲板护栏。面对着一望无际、阳光闪烁的海洋,她因期待刺激的旅程而心跳加速。

“呀!”凯思琳叫了一声,接着又发出了一声“唔!”的呻吟。

“怎么了,凯思琳?”

“唔!我忘了我会晕船。”她喘着气说。

斯佳丽强忍住笑,扶着凯思琳的腰,送她回舱房。那天晚上,在船长专用餐桌边,凯思琳的座位是空的,斯佳丽和科拉姆倒饱餐一顿。饭后,斯佳丽端了一碗汤回房喂她那可怜的堂妹。

“过一两天我就没事了,”凯思琳的声音软绵无力。“你不用一直这样照顾我。”

“别响,再喝一口。”斯佳丽说。谢天谢地!我的胃没那么娇嫩,她心想,圣帕特里克节那一天吃坏肚子,现在已经好了,否则就无法享受刚才的丰盛晚餐了。

当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射出海平面时,斯佳丽猛然醒来,忙不迭翻身下床冲进隔壁小盥洗室,双膝跪地,往桃花心木便桶那饰花瓷器里呕吐。

她不可能会晕船的。她这般热爱航行怎么会晕船呢?那一次在查尔斯顿,小帆船在暴风雨中冲上浪峰,甚至滑下波谷,她都没有想吐的感觉。“布里恩波鲁”号比起小帆船来简直稳若磐石,她想象不出自己究竟怎么了斯佳丽慢慢抬起无力低垂的头。心里一下子明白了,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她浑身感到一阵兴奋,犹如一道炽热的激流,嗓子眼深处冒出笑声。

我怀孕了,我怀孕了!我记得,这正是怀孕的征兆。

斯佳丽往后一靠,背抵着墙,张开双臂。哦!我觉得好极了!不管胃有多不舒服,我都觉得好极了!这下子瑞特可逃不掉了。他是我的,完全属于我。我等不及要告诉他这项喜讯。

蓦地,喜悦的泪珠扑籁籁流下,斯佳丽垂下双手,蒙着肚子,揽抱腹中的新生命。哦!她多想要这个孩子啊。这是瑞特的孩子,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她感觉得到肚子里的小生命是个强壮的小东西;就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美蓝一样。

往事在斯佳丽的脑海中汹涌澎湃。美蓝的头在她手中刚好盈握,不比小猫大;小小的身子抱在瑞特的大手里,就像个洋娃娃。他是多么爱美蓝呀!他的宽背时时俯伏在摇篮上,低沉的嗓子学着婴儿咿咿呀的声音,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此溺爱小孩的男人了。他若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会有多高兴。斯佳丽可以想见他那双黑眼睛中闪耀着喜悦的光采,海盗样儿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想着想着,斯佳丽也笑了。我也好快乐,我想玫荔常说,这就是怀孕应该有的感觉。

“哦!天啊!”她大呼不妙。玫荔为了再要个孩子而送掉性命,而米德大夫说我在流产后,生理组织已经起了变化,经期变得不规则,难怪我不知道已经受孕。万一怀孕也会对我造成危险呢?哦!主啊!求求你,求你不要在我好不容易得到快乐之后,让我死去。斯佳丽的恳求分不清是在赎罪或迷信,只是一个劲在胸前画着十字。

不一会儿,她又气愤地大摇其头。她在于什么?真蠢!她又强壮又健康,怎可与玫荔相提并论,黑妈妈不是常说她生孩子跟街头野猫没两样,实在很可耻吗?她不会有事的,她肚里的孩子也会安然无恙;她将拥有美满的生活,有瑞特爱她,爱他们的小孩,他们会是世界上最快乐、最最亲爱的一家人。天哪!说到疼爱小孩,她怎么把埃莉诺小姐给忘了呢?埃莉诺小姐一定会感到无比骄傲。我现在就可以想象她在市场里四处向人宣布好消息的模样,连扫地的驼背老头也会分享到她的喜悦。这个小孩还未出世,便已经成了查尔斯顿的热门话题。

查尔斯顿那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而不是爱尔兰,我要见瑞特,当面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或许“布里恩波鲁”号可以在查尔斯顿停靠一会几,船长是科拉姆的朋友,科拉姆可以说服他帮个忙。斯佳丽顿时双眼发亮,立即站起身,洗了把脸,漱漱口,把嘴里的酸味冲净。现在去找科拉姆还大早,她于是先回到床上,背靠枕头坐着,开始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凯思琳起床时,斯佳丽正睡得香甜,唇角带着满足的笑容。她已经打好主意,回查尔斯顿并不急在这一时,所以也无需找船长商量了,她要去见见她祖母和爱尔兰的众亲戚,她仍然可以享受横越海洋的乐趣,瑞特让他在萨凡纳空等。好吧,就让他多等上一阵子,再告诉他小孩的事吧!再说孩子还得好几个月后才会出生。她有权利多玩一会儿再回查尔斯顿。要是回查尔斯顿,包管不准她把鼻子探出门外。有了身孕的淑女,是不可以四处走动的。

不!首先她还是要去爱尔兰。今后就没机会了。

她要尽情享受这趟“布里恩波鲁”号之旅,前几次怀孕时,像早晨那样的呕吐现象,从没超过一个星期。正如凯思琳那样,过一两天就会没事的。

乘坐“布里恩波鲁”号横渡大西洋,和在萨凡纳奥哈拉家的周末连续狂欢无异,甚至更热闹。才几天,斯佳丽就爱上了这趟旅行。

在波士顿和纽约登船的旅客占满了客轮上的舱房,斯佳丽心想,他们一点也不像北佬。他们都是爱尔兰人,而且深以为荣。他们具有与奥哈拉家一样迷人的蓬勃朝气,对船方提供的一切,无不尽情享受。白天不是下跳棋,在甲板进行激烈的推盘竞赛,就是参加刺激的碰运气游戏,比如赌隔天船能跑多少海里等等。晚上则在专业乐师的伴奏下,大展歌喉或大跳爱尔兰双人对舞和维也纳华尔兹。

即使跳舞结束,还有其他娱乐节目,在女士牌室内的惠斯特牌桌上,随时有人捉对厮杀,斯佳丽始终是忠实的牌友。除了在查尔斯顿赌配给咖啡外,船上赌注之高是斯佳丽闻所未闻的,因此每掀开一张牌,都是既紧张又刺激,赢了钱更是兴奋。从“布里恩波鲁”号旅客身上,可以充分证明美国的确是充满机会的乐土,他们根本不在乎花掉新近赚到的钱。

他们的散财作风也让科拉姆受益不少。当女人在玩牌时,男人们通常都聚在酒吧喝威士忌,抽雪茄,而科拉姆就是在那几,教那些一向精明、枯涩的眼睛,挤出同情与骄傲的泪水。他娓娓述说爱尔兰在英国统治下所受到的迫害,历数为争取爱尔兰自由而殉难的烈士名单,为芬尼亚兄弟会募得了大批捐款。

搭乘“布里恩波鲁”号飘洋过海是一项有利可图的事业,尽管每当科拉姆想起祖国的爱尔兰人贫困交加,就对船上头等舱和美食大餐那种穷奢极侈感到厌恶,但是他每年还是至少要跑两次。

到了第一个周末,斯佳丽对同船的旅客也开始产生了反感。他们不论男女,一天至少换四套衣服,来炫耀服饰的昂贵考究。斯佳丽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珠宝。她自我安慰说,她很高兴,幸好她把珠宝存在萨凡纳的银行保险柜里,否则每晚戴到餐厅去,跟别人一比,就黯然失色了,其实,她根本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从小到大,她所有的一切就一向胜过别人,房子比别人大,仆人比别人多,生活比别人豪华,东西比别人多,钱也比别人多。如今眼见有人锋芒压过了她,心里自是不好受。

在萨凡纳,凯思琳、玛丽凯特、海伦毫不掩饰她们艳羡的眼光,奥哈拉家大小对她也是尽量满足她的需要来讨好她。而船上这些入既不羡慕她,也不那么喜欢她。跟他们在一起,斯佳丽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她无法忍受一个住满这类爱尔兰人的国家,假如再听见佩戴绿标志,她真要尖叫了。“你只是不敢苟同这些美国新贵的作风罢了,斯佳丽亲爱的,”科拉姆安慰她。“因为你是个端庄的淑女。”他这话真是说得恰到好处。

这趟假期结束后,她就得做个端庄的淑女了。她最后一次自由自在地尽情作乐之后就要回查尔斯顿去,穿上单调乏味的衣服,恪守刻板矜持的礼教,专心作个淑女终其余生。

不过至少以后当埃莉诺小姐或其他查尔斯顿人再谈起战前的欧洲之旅时,她不会再感到被冷落,也不会再说不喜欢那些话题。淑女是不会说那种话的。斯佳丽不觉叹了口气。

“唉呀!斯佳丽亲爱的,事情没有那样糟,”科拉姆说。“往好的一面想吧!想想你在牌桌上竟叫他们输得囊空如洗。”

她笑了。没错!她的确赢了不少钱,几个晚上就赢了三十块钱。

等她把这事告诉瑞特!他一定笑坏了。说到头来,他自己过去就有一阵子在密西西比河来往的船只上当过赌徒。这样一想,在海上再待一星期倒真是件好事情。她又不必花瑞特一个子儿。

斯佳丽花钱的态度,吝啬与慷慨兼而有之。多年来,钱是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东西,她小心守着辛苦挣得的每一个子儿,唯恐有人真正看中她的钱,妄想要她一块钱。然而,她却又毫无疑问地毅然负担起供养姨妈和玫荔一家人的责任。甚至在她还不知道要如何照顾自己前,就已经照顾起他们了。如果将来再有不可预知的灾祸发生,就算要她挨饿,她也仍会继续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这种事似乎是天经地义,她想都不用想的事。

她对瑞特的钱的态度,也是相当矛盾的。身为他的妻子,她在桃树街的那栋房子和日常的吃用、穿着无不极尽奢华,恣意挥霍。但是对瑞特给她的五十万就不同了,那是绝对碰不得的。她打算在两人真正破镜重圆后,原封不动交还给他。那笔钱是他要求分居的代价,她不想分居,当然就不能接受。

然而令她耿耿于怀的是,她必须从银行领出一些钱,供作这趟旅行的盘缠。这一切都来得太快,没时间让她从亚特兰大提出自己的钱。

不过她会在萨凡纳存放余下金币的保险箱内放一张借据。而且她已下刀0定决心要尽量少动用塞在她胸衣内,取代钢条,用来撑直她的背、束紧细腰的金币。如果让她再在惠斯特牌桌上赢钱,她就可以只花自己的钱了。咳,运气好的话,一个星期后,她的荷包至少会增加一百五十元。

尽管如此,她仍旧希望这趟航行早点结束。由于“布里恩波鲁”号的体积庞大,即使风鼓满帆,她仍感觉不到记忆中在查尔斯顿湾与暴风雨搏斗的那种惊险感。而且尽管科拉姆作了富有诗意的许诺,她连半只海豚的影子也没见到。

“它们在那儿!斯佳丽亲爱的!”科拉姆平日说话声音冷静悦耳,这会儿兴奋得扯高了;说罢便拉着斯佳丽的手臂,拖她站在护栏边。“我们的护卫队来了,陆地很快就会出现。”

头顶上第一群海鸥绕着“布里恩波鲁”号盘旋。斯佳丽一时冲动,抱紧科拉姆。当他又指向附近海面上的银白色小点时,她的双手搂得更紧了。海豚终于出现了。

过了好一会儿,斯佳丽站在科拉姆与凯思琳之间,一手按着心爱的帽子,抵御强风的吹袭。在蒸汽推动下,轮船正要进入港口。斯佳丽惊愕地望着向右舷靠近的岩石岛。看上去任何东西都挡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浪潮的冲击,甚至高耸陡峭的崖壁也挡不住,白花花的泡沫溅得老高。她看惯了克莱顿县蜿蜒起伏的低矮丘陵。这个高耸入云的荒凉峭壁倒的确别具她前所未见的一种异国情调。

“没人会住在那个地方吧?”她问科拉姆。

“爱尔兰可没一下点儿土地是荒废的,不过在因尼斯摩岛上安家需要吃苦耐劳的人才行。”

“因尼斯摩。”斯佳丽默念着这个美丽而陌生的名字。听上去像音乐。她从不曾听过如此好听的名字。

后来她就默不作声,科拉姆和凯思琳也默不作声了;三个人都望着高尔韦湾波光粼粼、辽阔无垠的蓝色海面,各自陷入了沉思。

科拉姆望着眼前的爱尔兰,心里充满对她的爱,并为她所受的苦难心痛不已。他重新立誓摧毁蹂躏他祖国的压迫者,收复祖国,重归人民,他每天都多次这样做。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暗藏在斯佳丽行李箱内4“的武器被查获。高尔韦海关的官员主要只注意船上的货物,想方设法为英国政府征收该付的货物税。他们一向瞧不起“布里恩波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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