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掌柜心中一动,脸上不禁起了愧色,但过了半晌他仍有点为难道:“东家,这道理我也懂,不过眼下咱们的处境不好,水家、元家、达盛昌一起联手抵制我们,其他小商户害怕他们,也不大敢和我们做生意,这回我们若是再置他们于不顾,坚决认捐,只怕以后更不好处了!”他一边说一边使眼色给茂才,让他也劝两句:不料茂才又像梦游般发着呆,一点没注意到他的眼色,而这边致庸想了想仍旧坚决道:“不,曹爷,他们不理我乔致庸可以,国难当头,不让我为朝廷出力可不行。前者只是个人乃至晋商之间的小事,后者却事关国之大事,事关我乔致庸的大节!这一回,就是我把他们全得罪了,就是他们永世不和我乔家做相与,我也还是要捐!”曹掌柜闻言大急,又拿眼看茂才,继而扯扯他的衣服。茂才抬起头回过神来,但大大出乎曹掌柜意料的是,他竟然带着点激愤,比致庸还激动道:“东家说得对,这是大节,捐,当然要捐!”曹掌柜一听傻了眼,呆了半晌只得又问:“那我们捐多少?”
致庸想了想道:“上回从包头拉回来的银子,付了陆家的本银和利息,外加三星镖局的镖银,又和水家、元家清了几笔要紧的账,银库里差不多空了。唉,我真恨我现在没有足够的银子,要是有,我就每个铺子捐它五千两这样吧,尽我们最大的力量,每个铺子捐一千两银子!”
曹掌柜大惊,脸色都变了:“一千两?这样的话,咱们超过起捐数二十倍!”致庸和茂才互看一眼,都重重点了点头。曹掌柜叹道:“东家,我们捐就捐吧,可就是别捐这么多,我们带头捐银子已经犯了众怒,再捐这么多,那不是让别人觉得,咱们是故意要他们的好看吗!”致庸哈哈一笑:“曹爷,你还真说对了,我正是想要他们的好看!万一他们觉得不好看,就会捐得和我一样多,那祁县、太谷、平遥三县,乃至整个山西会给朝廷多捐出多少银子?这么多银子又能多养多少兵,打多大的胜仗!呵呵,这个众怒,我还非犯不可了!”曹掌柜没料到他竟这样回答,又是佩服又是担心,不再多说,转身就往外走。
致庸又冲着他的背影道:“曹掌柜,既然这件事情要闹大,那就闹得更大些吧!我们带头捐银子助海防是好事,光明正大,不要悄声跟做贼似的。我让长顺他们带上锣鼓跟你一块儿去,我们乔家要锣鼓喧天地把银子送到县衙门里去!”曹掌柜更是吃惊,忍不住叹一口气,说:“东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几日后,水长清在家中戏台院内正跟在一旦角后面学台步。王大掌柜走进来看着他,急得想说什么,又不敢打扰,只好站在那里连连咳嗽。过了好一会,水长清才看见他,带点不耐烦道:“又有啥事?”王大掌柜躬身禀道:“东家,县里的钱师爷来了,送来县太爷的帖子,请您和元家、邱东家一同去衙门里会商。”水长清比划了两下水袖,头也不抬道:“你没见我忙得很吗?我没空!我知道这个新上任的县太爷想干什么,不就是那笔海防银子!”王大掌柜道:“东家,这回恐怕不捐是不行了,乔家已经捐了,他们每个铺子捐了一千两!”水长清一惊,生气道:“他们乔家多大一点生意,就捐了这么多,我们难道就比他们差吗?元家和达盛昌呢?”王大掌柜道:“我派人打听了,他们也要捐。县太爷有话,说谁家要是生意上不顺,家里拿不出这点银子,就甭捐了!”水长清一愣,道:“他这话什么意思?让这个县太爷拿把笤帚来,把我们家的地缝扫扫,也够他们吃几辈子的!”王掌柜道:“听说元家每个铺子是一千二百两,达盛昌捐多少还不知道。”
水长清微微怔了怔,干脆道:“我们和元家一样,每个铺子也是一千二百两银子。达盛昌算什么,乔家现在还有一碗粥喝,也捐一千两,真是有俩钱烧的!你去告诉县太爷,我身子不好,银子给他抬去,人就不去了!”说完,他径直走回去对那个粉妆旦角道:‘‘来,接着走,刚才我那两步跟一捧雪比,还差多少!”那旦角道:“水东家,您要是上了台,别人还真闹不清您像一捧雪,还是一捧雪像您呢!”水长清闻言大喜:“真的?”那旦角掩嘴笑,点点头。不料水长清脸一沉:“你蒙我呢,我这两步甭说和一捧雪比,就是跟九岁红比,都还差得远呢。咱们接着走。”两人一前一后,又像模像样地走了起来。
邱家客厅内,崔鸣九站在邱天骏面前低声道:“东家,事情我没办好,水家、元家都捐了,我们捐不捐?”邱天骏道:“我们不和水家、元家比,只和乔家比,我们也捐一千两吧。”崔鸣九刚要应声离去,邱天骏又道:“你回来,乔致庸在网罗人才,你听说了吗?”崔鸣九点点头:“听是听说了,不过好像是给一些失业的掌柜、伙计们发些过日子的银子,说不上什么网罗人才!”邱天骏道:“那就更坏了,他这是在收拢人心!你赶快去替我也办件事!”崔鸣九问:“什么事?”邱天骏道:“把这几年从达盛昌各店辞退回家的掌柜和伙计的名字写成单子,挨家挨户去给我看看,有没有过不下去的,要是有,发些赈济银子给他们!”崔鸣九忍不住道:“东家,我们干吗这样?乔家发银子给将来他们要用的人,我们辞退的掌柜和伙计将来都不打算再用了,还要在他们身上花银子?”邱天骏道:“你懂什么?这不叫花银子,这叫生意,买的是人心和口碑!他乔致庸那么做,我就这么做!我这把年纪了,总不能老跟在他屁股后头亦步亦趋吧!”崔鸣九不敢回嘴,转身离去,出了客厅才恨恨自语道:“这个乔致庸,自从有了他,我就再过不了安生日子了!”
至于陆大可,闻讯后跳着脚在陆家客厅里对侯管家发脾气:“我没银子,我就是不捐!‘哎哟’我的脑袋呀,疼死我了!”侯管家劝道:“东家,这事可都是祁县乔家堡咱们家的姑爷带头闹起来的,他一带头,祁县的几个大商家都认了捐,连小商号也都各捐了五十两。县太爷说,陆家是太谷的首富,我们要是不捐,他就不好交差了!”陆大可大声道:“我就是不捐,我没银子!这个乔致庸,一个铺子一千两,他疯了,败家子!这事是他惹起来的,他替我捐了吧,我可没银子!”侯管家一直站着,看他发作,过了好一会才忍住笑喊一声:“东家——”陆大可看看他,半晌终于软下来:“咱们这么穷,不能和祁县的水家、元家比,就是乔家和邱家咱们也比不上,咱们只能和本县的那些小商户比,一个铺子捐它五十两。”侯管家有点为难:“可是县太爷那边”陆大可怒道:“就这么多,他爱要不要,就这么多我还心疼呢!”说着他捂住心口,又“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一个仆人赶紧跑过来,扶他进内室。侯管家想了想,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旁边一个伙计问道:“侯爷,你笑什么?”侯管家道:“我在笑咱们的县太爷,祁县的太爷对水家、元家用的那些招儿,他以为对陆家也顶用,咱们县太爷错了,别人怕人家说他没银子,咱们东家可不怕,他抠门抠了一辈子,可以说天下闻名,这回要是突然不抠门了,人家才不敢跟他做生意呢!”那伙计恍然大悟,跟着哈哈笑起来。
3
祁县县衙里,县太爷赵尔泰在灯下捻须笑道:“没想到我还真小看了这些山西商人。先是乔致庸每个铺子认捐一千两,还敲锣打鼓地把银子抬到县衙里来,给足了我面子!接着你钱师爷由此想出这个妙计,一面散布这个消息,一面邀请各商家到衙门会商,结果不几日各大商家都踊跃捐款,连太谷和平遥的县太爷都用了这招,听说效果也好得很啊!”赵尔泰做了多年的老童生,一把年纪才开始做官;兼之是新官上任,尚不足两月,自是小心翼翼,他原本对这连续派捐之事大为烦恼,甚至担心会激起民变,危及乌纱,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解决,让他大为得意。
钱师爷闻言笑道:“多亏老父台这么快就号准了这些山西商人的脉。不说海防捐,只说他们没银子可以免捐,就会把他们吓个半死,那是怕毁了他们的商誉啊!”赵尔泰道:“不过这次该说是乔致庸开了一个好头!”他看看钱师爷,沉思道:“我以后在此地为官,替朝廷派捐会成为我的头等要事,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钱师爷有点疑惑起来:“他们是商人,有的人富可敌国,老父台还能给他们什么?”赵尔泰笑道:“钱先生错了,我有他们没有的东西。”钱师父赶紧道:“请老父台明示。”
赵尔泰带点得意道:“他们给我银子,我可以奖掖他们名声。这次我不但要亲自去认识这位乔致庸,给他们家门头上挂匾,还要写一个折子,上奏朝廷,表彰这位义商!”钱师爷心中明白,却故意一愣:“老父台,这乔致庸算是义商?”赵尔泰笑问:“一个铺子拿出一千两银子,还不是义商?”赵师爷立刻笑道:“老父台深谋远虑,我等不及!”赵尔泰一摆手:“罢了罢了,要把这个官做下去,我还有很多事要学,照我的吩咐去办吧!”
不几日,乔家门外鼓乐大作,县太爷赵尔泰亲自来到,当众宣告:“此次本县能按朝廷定下的期限收齐海防捐,多亏乔东家当仁不让,给全县商家做了表率。下官治下能有这样仁义的商家,既是朝廷之福,也是本县之幸。”话音刚落,这边钱师爷便抬上一匾,赵尔泰亲自揭去匾上红绸,现出“急国之难”四字。致庸大喜。病容一扫,神采奕奕道:“老父台如此厚意,致庸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用得着致庸之处,致庸自当效力!”这话说得皆大欢喜,四周响起一片掌声。
送走县太爷,致庸颇为得意,亲自指挥挂匾。景泰放学回来,看着这锣鼓喧天的热闹阵势,开心地扯住致庸问:“二叔,咱们家挂上这块匾,跟四大爷他们家门口的举人牌坊差不离吧?”“好小子,你说差不离,就差不离!”致庸在他头上一拍,高兴地回答。众人都笑,曹氏在一旁也不禁莞尔一笑,看看身边的玉菡道:“妹妹,你看今天二弟多开心!”玉菡心中有事,深深看了致庸一眼。
第二日,玉菡收拾齐整,准备亲自去江家劝说雪瑛。曹氏闻讯赶来,担心地看着她问:“妹妹,你真的要去?”玉菡点头,曹氏心中一痛,道:“妹妹,委屈你了。”玉菡擦干眼泪,转身离去。曹氏一直送她到大门口,低声嘱咐道:“妹妹要记住,今天是为致庸、为嫂子、为乔家去的,不管受多大委屈,都要受得住啊!”玉菡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玉菡到达江家,江家内宅满屋摆的都是聘礼,五光十色。江母和翠儿陪雪瑛边走边看。江母一边不住口地赞叹,一边小心地看雪瑛:“都是好东西!何家的媒人对你爹说,只要你哪样看不上,他们就拿回去换!”雪瑛冷冷道:“人呢,他们也能换吗?”江母一怔,雪瑛已经往另一边去了。江母想了想又跟过去,拿起一件首饰,笑道:“你看看这一件,说是太原府老金家的祖传手艺,打得多精巧,这蝴蝶像真的一样!”雪瑛摇摇头,继续在嫁妆中转着,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李妈突然上前,附耳对江母说了几句。江母闻言变色,惊怒道:“她?她来干什么?”李妈赶紧示意她不要声张。这边雪瑛已经开口问道:“娘,谁来了?”江母十分激动,看雪瑛一眼,一时无语。雪瑛心中一动,连声问道:“李妈,到底是谁来了?”李妈不敢回答,拿眼去看江母。江母生气道:“谁,乔致庸娶的太太,上次那封信已经够烦人了,这回竟然说是专程来看你。”雪瑛心头一震。江母看一眼雪瑛,回头对李妈怒道:“快,让人打发她走,告诉她,我们江家没有他们这一门亲戚!”不料雪瑛想了想,突然遭:“娘,让她进来吧!”众人一惊,忍不住看她。江母脸色苍白道:“雪瑛,你还真想见她?”雪瑛落泪道:“娘,就是因为她,我和致庸才成了陌路之人。我想知道,除了前些日子那封哕嗦的信,今天她怎么还敢上家里来见我,她见了我,有什么话要说”
李妈朝外走,又回头问:“太太,这些东西要不要收起来?”江母想了想,咬牙道:“就这样放着,让这位陆家大小姐也看看,我们江家也要排排场场地嫁闺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