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有如一片没有化开的浓墨,表面上覆着一层坚硬的、难以打碎的平静。
他两只手一起握住林载川的手腕,用刚好他们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哥哥,救救我。”
林载川的身体异常僵硬地紧绷着,他站在原地,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他知道信宿的意思,是要他继续把这场戏按照原来的剧本演下去。
可只是一条上山的路就已经如此,如果信宿真的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又会遭受什么?
……不值得。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没有哪件事,值得让信宿牺牲至此。
林载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稍微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信宿用力握紧了他的手腕,撒娇似的,轻轻摇晃了两下。
这个动作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再熟悉不过,信宿经常性地在林载川的面前作妖,每当他想提出一些无理要求的时候,就总是会这样做。
林载川也无一例外都会答应他。
林载川安静了很久,久到那白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林载川终于单手揽过他的腰,轻轻一托将人放在肩上,看向那白人语气淡淡道:“适可而止吧,离上山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先带这个人上去,你跟老板他们一起。”
那白人这次没再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看着他们走了——
那女巫看起来就病殃殃的,一条腿还没有他的胳膊粗,别一个不小心真的折腾死了,后面就没的玩了。
本杰明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走上这座雪山要两个人在旁边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林载川的速度很快,很快就将他们远远落在了身后。
天色已经非常暗了,星空勉强照应出脚下的路,雪地在月光笼罩下泛着朦胧幽暗的白。
半米高的积雪被踩下去,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响,夜里出奇的安静。
身后已经完全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林载川将信宿轻轻放下,然后又抱起他,继续向前走。
信宿两只手抱住他的脖颈,脑袋靠在他的身上,轻声开口道:“载川。”
林载川的神情沉而冷,好似完全凝固了,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没关系的。”信宿对他说。
这对他来说确实不值一提。
信宿向来是一个连死亡都不畏惧的人,更别说这些不痛不痒的低级手段。
“我会好好地离开这里,”信宿轻声道,“你愿意相信我吗?……我相信你,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信宿看他仍然不说话,顿了顿,又低声说:“本杰明刚刚说的是真的,我小的时候跟谢枫有过联系,曾经也确实是他的实验对象。”
听到这句话,林载川的脚步倏然停了下来,整个人似乎都轻颤了一下。
林载川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信宿也不想再隐瞒,反正早晚都是要对他坦白的,他尽可能说的平铺直叙,不带太多感情:“我父母去世之后,我被谢枫带走控制了一段时间,那时他沉迷于研究那种新型毒品,但手边没有足够的实验体,于是就想到了我。即便后来我从那个地方逃离出去,用了很长时间强制戒断了那些东西对我造成的影响,可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你应该也清楚的。”
“我跟他,有无法放下的仇恨,”信宿轻声说,“所以,我也不是完全为了你才做出这个选择,也有出于我自己的考量。”
“载川,你没有必要因此感到自责、愧疚,是我自己想这样做的。”
信宿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一个商人,我只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做我认为最正确的事,但凡做出决定,一定有利可图。”
“你就当做是帮我完成愿望,好不好?”
林载川的嘴唇轻微动了动,嗓子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不知道什么地方痛的麻木,甚至麻木到了有些茫然的地步,脑海中一片空茫。
信宿……
他一直知道信宿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黑暗曾经,他经历过了太多太多不好的事,见到过游走在阴影中形形色色的恶人,受过……受过很多伤,那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是千疮百孔难以愈合的伤疤。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那些曾经竟然会跟毒品有关。
——他少年时的阴影是谢枫那样让上级公安都忌惮三尺的可怕敌人。
可怕的让人胆寒。
信宿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活着从那个地方出来,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他是怎么从一个只能被坏人伤害而无法反抗的小孩子,变成一个能够跟国际贩毒组织分庭抗礼的“女巫”?
要反复“脱敏”到怎样的地步,才能漫不经心又风轻云淡地把那些鲜血淋漓的曾经对另外一个人说起。
林载川宁愿他不说、宁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旁观者只消一眼就顿觉触目惊心的过往,信宿又是怎么一个人消化的?
林载川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安静,安静到了有些诡异反常的地步,信宿心想还要在说点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
突地感觉手背上蓦然一凉,好像有什么湿漉漉的痕迹沿着他的手腕滑进了袖口里,很快消失不见。
信宿怔了一下,抬起眼自下而上地看着林载川。
他的脸庞上似乎有一道不太分明的水光,淡的像是错觉,很快就看不见了。
那一刹那,信宿几乎有些无措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