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沉吟片刻,冷声道:“父皇,此人为六国余孽,对大秦本就怨恨有加,而今死期将至,已是彻底破罐破摔,所以才敢这么口无遮拦,还请父皇不要把这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这是儿臣失察,请父皇恕罪。”
嬴政面色漠然。
让人根本看不出喜怒之色。
他其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他十三岁即位,在位数十年,听过太多咒秦、骂秦、怨秦、恨秦的话了,就是刚才踏入牢狱,四周对自己、对大秦的咒骂之声,又可曾少过?
隔墙。
季公子在愣了一阵后,终于是反应过来,面露愠色,拍案怒喝道:“嵇恒,大秦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一个罪犯,是我让你能吃好喝好,我是让你讲大秦过去的丰功伟业的,不是让你来对大秦评头论足的。”
“你没这个资格!”
嵇恒面色如常,将酒壶揽入怀,仰头倒灌入口。
双眼惺忪道:“你不是让我讲‘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吗?”
“我本来是不欲多说的,只是方才想通了,我命不久矣,又何必去顾虑太多?”
“变革者何?”
“变国家,变治道,变生计,变民众!”
“不过这些对大秦尚过于遥远,因为大秦连这个乱世都未终结。”
“胡说八道。”胡亥愤然起身,满眼怒火。
“胡说八道?”嵇恒摇摇头,神色轻叹道:“你太高看大秦对天下的控制了,大秦眼下只是空有一统之名,并无统一之实。”
“打天下跟治天下是两回事。”
“天下一统之后,新建的帝国必须完成从一个军事国家向文治国家的转变,这也意味着,大秦唯有将关东六国的文化、制度,完成彻底的社会整合,如此才算真正终结了乱世。”
“但大秦立国近十年,现状又是如何呢?”
“黔首未集及旧贵族乱法之事,并未得到一星半点的解决。”
“这难道能被称作终结了乱世?”
杀我者,扶苏也!
季公子皱了皱眉,对嵇恒的话不太高兴,但也并未发怒,神色微异道:“黔首未集?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嵇恒继续一口浊酒一口肉。
吃的满口留香。
隔墙。
扶苏自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稍许还有些惊怒,只是在听到‘黔首未集’时,整个人不禁愣住,神色陡然变得急促不安,完全不敢抬头看一旁的始皇。
这句话是他之前说的。
大半年前,不少儒生、方士当街诽谤秦政,始皇一怒之下,下令坑杀方士,他那时去劝谏始皇,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不过始皇当时对此却很是震怒。
他也因此遭到冷落。
而今此事早已过去,然嵇恒这番开口,却是将旧事重提,始皇这次前来,本就是对胡亥亲近六国贵族心有不满,眼下又牵扯到自己跟儒家,只怕会令始皇更加愤怒。
扶苏低垂着头,心中暗暗叫苦。
“我想起了。”
季公子陡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流光,振奋道:“我就说这话怎么这耳熟。”
“半年前,这是大……长公子劝谏始皇时说的,不过当时却惹得始皇震怒,长公子也因此被闲置了一段时间,前段时间才开始重新理事,所以你说的不对。”
“如大秦真的黔首未集,始皇又何必会震怒?”
嵇恒面色如常,将酒壶放下,不以为然道:“你这解释就太过牵强了,始皇怒,是因扶苏没有眼力见,到那时还在给儒生求情,并非是因为这句话说错了。”
“甚至……”
嵇恒顿了一下,才道:“始皇对扶苏有如此见地,还是很高兴的,不然就凭扶苏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值得再培养。”
“而且你真认为始皇迁怒扶苏是不满?”
“难道不是?”季公子蹙眉,随即也很是不满道:“是长公子,你虽被判处了死刑,也的确刑期将近,但也不能随意喊叫公子名讳。”
嵇恒摇摇头,并没放心上。
而今的他,生死早已看淡,又岂会在意这些?
他用手枕着头,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就这么仰躺着,缓缓道:“你就不要用外界的要求,来规劝我这将死之人了。”
“一两故事一两酒,你给酒来我开口,至于怎么讲怎么说,这得由我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