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苏看来,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将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
“天道自然也,无为。”
“如能谴告是有为,非自然也。”
“如果正如博士仆射所言,什么都是受命于天,为什么过去上天不代代降生尧舜那样的领袖,而偏偏生出‘失道废德’的‘庸庸之君’?然后再谴告之?”
“这岂非不多此一举?”
修人事以胜天!!!
良相公再度起身。
他却是不能继续坐视了。
扶苏身份特殊,此番表态,可谓意味非凡,他作为阴阳家,自是当遏其气焰。
良相公离座出列,直接面对着帝座,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起来,无一言不是实实在在。
“陛下明察。”
“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
“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
“其道一也。”
“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世乱而民乖,志癖而气逆,则天地之化伤,气生灾害起。”
“至于殿下所言,何以不降生代代明君,臣却是有几句话想说。”
“上天是以‘感应’的方式调节人的行为,使人不至于背离‘天道’,或者不至于太过分地背离‘天道’。
“人终究是有自己的思想,因而是具有自由主动的,所以人既可能以符合天意的‘善行’,来维护宇宙整体结构的稳定及内部和谐;又可能以违背天意的‘恶行’来破坏这种和谐和稳定。”
“然则天意是不可违背的。”
“因此,一旦人有了‘失道之败’,天就会以阴阳五行运行中的某种变异,例如‘木有变,春凋秋荣’,来对人进行提醒、警告、处罚等,目的是让人回到‘所当然’的道路上来,以避免最终的亡败。”
“若人执意不改,自会酿就天心转移。”
“屈民以伸君。”
“而君主受命于天。”
“自然也意味着要屈君以伸天。”
一言至此。
良相公没有再说。
只是高坐其上的嬴政,眼中露出了一抹寒光。
良相公这番话他很是不喜。
虽然良相公话里话外都在对绝对君权表示拥护,但这一句‘屈君以伸天’,让嬴政生出了一抹杀意。
在良相公看来,君主的权力因来自‘上天’而具有无上的权威,对于‘上天’而言,君主又代表着‘天下’与之感应,而他提出的这套‘天人感应’,究其本质是旨在纠正君主的‘失败之道’。
让天下重新步入正轨。
然在嬴政看来,良相公私心太甚。
此举分明已经把自身凌驾在了君主之上,甚至可以任由臣子随意在灾难、政治上大做文章,以此来批评君主,甚至还有要求君主自动下台的可能,而这已经触及到了嬴政的逆鳞。
一念至此。
嬴政彻底明白了嵇恒所说。
这道体系的解释权并不在君主手中。
他尚且能明白其中道理,但扶苏呢?秦三世,秦四世呢?他们难道都能看出其中深意?若是当真信了这一套,等真的天降灾难,这些臣子怂恿着退位,到时岂非真会被这些人裹挟着让位了?
到时大秦还是大秦吗?
想到这。
嬴政在心中彻底判了这套体系死刑。
他知道是人都会犯错,因而自是容许臣子劝谏,但却绝不容臣子可以借灾变随意批评君主和朝政,也不容许大权旁落,更不容江山易主。
良相公或许无此意,但却有这样的苗头。
这是嬴政绝不可能容忍的。
他宁愿大秦走上‘修人事以胜天’,也绝不容‘上天’对大秦指指点点。
另一边。
在旁听一阵之后,李斯站了出来。
思忖情势,也当他开口了。
李斯朝嬴政一礼,旋即转身看向了良相公,他冷声道:“天无意志,天道自然,王者兴于时命,圣而不神,灾异为阴阳所致,而非天神所谴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