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面包和最甜美的牛奶。
那种滋味我至今难以忘怀。特别是当他走近,弯腰为我端上面包时,我能看到他浅棕色的鬈发蓬松地散落在耳边,脖颈上白皙的皮肤在透过落地窗的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奶油般的光泽。
他垂着眼睛,弧度完美的睫毛看起来是那么的细弱纤长,他抬起头,灰色眼珠里几块斑驳的暗点清晰可见。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美好地近乎虚幻。
他微微凑近,我几乎可以嗅到他在整洁笔挺的衬衫下的的肌肤的芬芳。那种气味是难以言喻的,带着某种救赎式的吸引力,令我难以自拔。
“早安,约书亚,这是你的早餐。”他的嗓音轻快而柔软,就像他刚刚放下的那盘发酵得恰到好处的白面包。
“……早上好,阿尔法。”我尽力掩饰自己干涩粗哑的嗓子,几乎不敢偏头,生怕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布满疤痕的丑陋脸庞。
他是那么的圣洁美好,完美得犹如天使……
不、不,他就是我的天使。
我怎么敢再次爱上他……我怎么敢……
我被闹铃吵醒。
床下是一片金属零件的残骸。
又要买新闹钟了。我叹了口气,感觉自己长期养成的暴力习惯已经无可救药。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这场雨已经持续三天了,呆在这个老旧潮湿的屋子里几乎要疯掉,我感觉自己的皮肤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发霉发臭,变得越来越黏腻,就像是我客厅里那张从纯白变为暗灰色的恶心毛毯。
冰箱里只有几个青黄的苹果,孩童拳头大小,小的几乎畸形,隔着冰箱里冰冷咸腥的空气,我几乎可以回忆起它的酸涩与坚硬。
但我实在是太饿了。我往口袋里装了两个,换了衣服,拿起雨伞向外走去。
雨下的愈发大了,雨水沿着伞柄顺畅留下,浸湿了袖口。
该死的,伞也该换了。
在街道的另一头我就闻到了刚烤出来的牛角面包的气味。
“叮铃……”
“欢迎光临。”
阿尔法拉开门,朝我微笑,“约书亚,你总是来的那么早。怎么站在门口不出声?”
“我在闻……面包的味道。”
“那么味道怎样?”
“很……不错。”
他笑着把我送到最靠近柜台的餐桌上,“请坐,约书亚先生,”他玩笑般地行了个古典礼仪,“那么今天要吃点什么呢,还是惯例么,白面包,蓝莓酱,煎蛋和牛奶?”
他唇角的弧度令人着迷,当然我更注意的是他红醋栗颜色的嘴唇,唇形漂亮,而且因为总是接触甜点,似乎还带着甜美的气息。
“……我想试试牛角面包,它们应该烤好了,对吧?”我努力移开自己的视线,望向柜台后的厨房。
“的确,约书亚,你的鼻子真好。而且你总是我早晨的第一个客人。现在镇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在夹面包了,然后把盘子端过来,“……而且也没几个人爱吃面包了。我去给你拿其他的。”
“谢谢……”
我几乎想给自己的拘谨来一巴掌。
他轻快一笑,向厨房走去。
我总算放松了,但也没有太多,因为在这个属于他的小店里,到处弥漫着他的气味,我靠在椅子上,慢慢想象他在厨房里,那双忙碌而修长的手。
如果他用沾着面粉发酵气味的双臂紧紧拥抱我。
那会是温暖而安心的。
血的味道在蔓延,糅合了炮火的炙热感。我在漫天的尘土中咳嗽,不停的咳嗽,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粉尘,在脸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泥浆。炮火声,也有人的尖叫,建筑倒塌的声音,爆炸声,匆忙的脚步声,量子炮的尖细电子音持续了很久很久。似乎有很多种声音回响在耳边,但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不清,我能真切感受到的只能淡淡的麦芽气味,一种柔软、蓬松的触感在齿间碰撞。
“阿尔法……”,有人在呼唤我,可是那种温柔的语气是不可能存在于这里的。
这里是战场。
所有的权利尊严自由都被践踏地体无完肤,我们已经溃败了,彻底溃败。我只想投降。我摘下腰间的枪,扔到地上,摘下我的帽子高高地上举,我跪下,几乎匍匐在地。
我投降,让我活着吧。求求你们,我只想活着。
让我回去,回到那个街角的面包店,那个充满芬芳气息的地方。那里有能填饱我的食物……还有阿尔法。
“约书亚,约书亚?”
“…啊,抱歉!”我回过神,下意识挥动的肘部差点撞倒端上来的牛奶。
“在想什么呢?”他有些无奈地扶好杯子,将餐盘中的食物端到我的面前。
我匆忙咬了一口牛角面包,用力下咽:“面、面包很好。”
“慢一点,别急,”他抽出一张印花餐巾,帮我抹净嘴角的碎屑。我僵直在椅子上,感受到阿尔法温热的指肚在我的下巴上滑过。
“抱歉,我好像有点唐突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和约书亚更亲近一点,虽然你来我的店里没有几天……但……”他放下餐巾,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嗓音变得更加轻,“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我感觉你真的很熟悉。”
他的表情是那么的腼腆可亲,眼角和嘴角微微弯曲的弧度如此熟悉,这就是我在21岁前能够轻易看到的,独属于阿尔法的柔软笑容,也是我在十年的战争中所反复回顾的记忆。
我将餐巾攥得紧紧的,酸软无力的感觉蔓延到全身,我似乎浸在一池浓硫酸中,痛苦到了极致,我的全身都在变黑分解化作白烟缓缓上升。我在颤抖,在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阿尔法……我投降了,作为联邦的最后一个军官……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泪水沾湿了桌布,我捂着脸难以自已。
一切都是梦境。
这个安静的镇子在战争的第三年就被夷为了平地。
没有面包店也没有阿尔法。
他早就死了,被进攻的帝国军人打成了筛子。
在联邦的最后一个城市被摧毁前,我投降了。
这是一场极为漫长极为严酷的战争,毁灭了联邦将近一半的人口,近一半的城市化作焦土。
主动投降的联盟军官会被优待。
是的,我投降了。投降的军官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即执行的死亡,二是被放逐在一个荒芜的殖民星球,永远浸没在精神药物中,活在自己选择的梦境中,直至身体自然衰亡。
我选择了第二个,然后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小镇。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也在这里遇见阿尔法。他是个脾气温和的面包师。
我无法忍受失去他的日子,即使我明白这只是一个用药物制造出的幻境。
因为……
他是我的爱人。
永远的,灵魂挚爱。
【投入:冬天,春天,世界,血,鲜花】
一开始他们以为那是一滩血。
“绝不可以靠近!”“太危险了……”“一定要小心……”父辈们裹着破旧的皮袄,在篝火边对孩子们反复说道。
然而孩子的好奇心是能突破一切重围的。
无论是永恒的冬季、无垠的雪地还是腐败的尸骸都无法阻止他们好奇的脚步。
最先尖叫起来的是个女孩。那尖叫代表的并非恐惧,而是某种惊奇的情绪。
“那不是血迹!”女孩抬起幼嫩却皲裂的脸庞,扬了扬手中的红色,兴奋地说道:“它摸起来特别软。”
“退后!”孩子里领头的是个高个儿少年,脸庞已经有了成人的棱角和冷硬,他皱着眉毛发出警示。
孩子们齐齐后退了几步,包括那个胆大的女孩。
在这里,无论多顽劣的孩子都懂得听从领头的指令。因为这片雪地永远平等地看待上面的一切活物,蹒跚学步的孩童或是强悍高大的战士,都曾被掩盖在茫茫的冰雪之下。
没有成人的允许,不可触碰陌生的生物——这是孩子们来到这个世界后学到的第一条铁例。然而女孩打破了它,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掌心的片状物,轻声说:“它软得像妈妈的头发。”
孩子们的视线重新汇聚在那块红色。
它像野兽受伤后在雪地留下的斑斑血痕,凑近看,底下还有细弱的绿色条状物,撑着头顶的点点血色在风中摇晃。
孩子们惊叹地互相张望。绿色,是这片土地上最稀有的颜色。
人群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那是花。”
说话的是一个极平凡的孩子。他既没有能出门探险的强壮体魄,也没有足以换取食物的漂亮脸庞。他胆小,也不太合群,只是喜欢呆在部落的杂物堆里,拿着一些无用的纸张和金属当玩具。
他说完,发现自己第一次吸引到了所有人的关注,孩子们都看向了他。
他兴奋又羞赧,胸膛高高地涨起,高声补充道:
“那是鲜花!我祖父说过,每当鲜花出现,春天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