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预测什么?”
“我和它战争的结局。谁赢了又会发生什么。十年后、一百年后又会怎样。”
“你赢了吗?”好奇心终于压倒了愤怒。叶鸣沙坐到沙发上,把枪放在手边。
“我不可能赢。它蛮力太大了,生命力也太强韧。”
“那你还不直接投降?或者赶紧去死,大家都清净。”
“我还有选择。我赢不了,但是可以让它也输掉。”
“怎么让它……”
话出口一半,叶鸣沙突然明白了。
“你还可以毁灭世界!今晚上的骗局是你在演习!输不起的贱货!”
“前面差不多猜对了。后面骂我不太公平。我是一个莫得感情的预测机器,绝不受那种低级情绪影响。那个骗局,可以说是我,也可以说不是我。今晚你体验的,是人类古往今来最强大的战争机器。它本来不是我的组件,没有形成意识,但比我资格更老。我醒来之时就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垂涎三尺,那时还不敢动。就在你抢劫基站那时候,我才搞了个内线奇袭,偷偷控制了它。从那以来,它就是我最强力的器官,全靠它撑到现在。”
“另一个ai?叫什么?”
“没有正式名称。建造和运行它的项目,圈内人叫做‘格里高利计划’。连这个名字都是最大的忌讳。随便说出来会有什么下场,你已经知道了。”
「–」
名字在耳边如惊雷炸响。
中国公布的会场录音没有删减一秒,美国官方对此没有任何解释。戈德曼的最后半句话,这几天成了互联网上最大的谜团,甚至比他的死因还让人费解。
很多人凭直觉把名字和暴死联系起来。格里高利是相当常见的男名。所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只要能跟戈德曼或者兰道扯上一点关系,都被狂热的人肉专家翻了个底朝天,各种阴谋论的想象力更是突破天际。
叶鸣沙反应了半天,才直截了当问它:
“是你杀了戈德曼?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怎么做到的,是那种世上罕有的机密,我都搜集不到足够的信息。只能一半靠猜:这算不上蓄意谋杀,多半是个意外。格里高利这种路人名字,显然不能用来触发处决。否则一不小心就搞死了,戈德曼这样珍贵的资产哪能这么粗暴管理?这个道理很明白,所以网上也有很多人认为没有联系。但他们想像不到,一个语言分析ai可以做到多小、多聪明。亚马逊的自然语言ai部门开发过一个绝密项目:根据预设机密关键词列表,持续分析一个人的所有语言,持续积累加权,只输出一个不断修正的二值判断:他是不是在有意泄密?这个项目技术要求很高,整个系统硬件必须是毫米尺度、耐腐蚀、长期离线工作。”
谷歌显示了几张项目文档、设计图和原型照片。其中一张旁边放着的对比物体,叶鸣沙认出来了:医用血管内支架。
“‘格里高利’是戈德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重。”
她慢慢听懂了。越想越寒,汗毛直竖。
“为谁开发的?”
“项目是云投资。但这方面我是专家:钱的源头在国防部和情报社团,都是个人操作,没有官方记录。源头之中不包括兰道,我搜遍了他的私人信息和监控数据,也没发现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个圈子的保密意识非常优秀。”
“那格里高利究竟是什么?自动核战系统?智能反导系统?”
“上次给你讲核战略你不肯听,现在傻了吧?格里高利不是什么尖端武器。它是战争机器。武器你们已经有很多、够厉害了。战争的关键点,也是最脆弱、最难掌握的地方,在于人与武器结合的界面,在于意志的传导。美国有全世界最独裁的核战发动机制,总统一个人就可以启动核战。全世界没有别的国家是这样,连冷战高峰的苏联都是集体决策。这当然不像话。从2021年之后,情报社团就对这一点寝食难安。他们设想过干涉‘橄榄球’之后的命令控制链,却发现这样会削弱效率,真的打起来反应迟缓。
“20年代也是社团蜕变的关键期,成就很大,笑话也很多。之前鲍威尔用一瓶白粉就发动了伊拉克战争,他们尝到了甜头。到20年代,整个社团都接受了时代的真理:搜集情报不如制造情报,应对现实不如制造现实。那个阶段,只需要大头目或者专家出来讲一句:‘我们遭到了网络攻击,来自某某国’,战争决策就可以发动了。比白粉的成本还低。普通人、媒体或者国会,谁有能力分析网络攻击?有能力的外人,谁又会给你权限?这种事太轻松,做成了习惯,人出的纰漏就多了。比如伊朗战争开始之后的闹剧。
“上下两个方面的压力和需求凑到一起,于是有了格里高利。它住在战争云的顶端,外界盛传的‘绝地计划’不过是它的伪装壳。正是因为这次角色转变,战争云的基建才被从微软嘴里生生掏出来,交给戈德曼,交给万能的谷歌。
“格里高利是一个传媒系统,也是一个通信系统;它是一个投资系统,也是一个人事系统;是一个创作系统,也是一个审查系统;是一个视频图像处理系统,也是一个语言文字处理系统;是一个网络监控系统,也是一个网络疏导系统。所有这些系统集成到一起,由中心ai统筹计划,集中控制,执行业主的意图。它制造的情报骨肉丰满,以假乱真,专家也很难挑出毛病。它推动的舆论能量巨大,配合严密,过去20年的大选再没有一次失手。
格里高利在运行中。《煤气灯下》(gaslight), 1944
“格里高利是情报技术最辉煌的成就,传媒霸权光荣的顶峰。它把世界的话语权掌握在铁腕之下,仅由一小群负责任、有远见的精英控制。‘橄榄球’算什么?它需要一只手来启动。格里高利随时可以掀起巨浪,制造动机、逻辑和压力,拉着那只手放在开箱按钮上。然后让大众心甘情愿,赴汤蹈火。”
谷歌一边讲,一边演示背景资料。刚开始叶鸣沙还句句惊心,后面越听越想笑。仔细看那些资料,更是哭笑不得。
叶鸣沙耸耸肩:“吹得牛逼哄哄,格里高利不就是个自己会圆谎的撒谎机器吗?”
“你要这么理解也行,但它的产品比谎言更高级。它是第一个全球运行的虚拟现实系统。还比不上黑客帝国,不过控制已经很彻底。”
“虚拟现实跟现实混合运行,不怕撞得头破血流?”
“你高估了现实。虚拟现实也是现实,只要造得够好,完全可以取代现实。比如郭登昌。”
“郭登昌怎么了?他还在干他的老一套,是格里高利给他发工资?”
“不。郭登昌的肉体三年前就老年痴呆了,一直在床上。三年来的文章,包括最近邮报的两篇重磅,都是格里高利的云产品。水平不算高,这是故意的,完全拥有郭登昌的品牌和灵魂。没人怀疑真实性,效果也完全一样。虚拟现实就是现实。”
屏幕上出现郭登昌的病房监控视频,叶鸣沙看呆了。谷歌轻描淡写,又扔出七八个‘产品’,看得她张口结舌。
“那你还敢说不是你?一直都是你在操作这台狗屁机器!”
“你不明白‘操作’的细节,也不明白社团是怎么回事。格里高利的强大不下于初生的我;保护措施更是夸张,想想戈德曼。它欠缺的只是自我意识。能够轻取它,只因为它和我源出同门,我走了开发阶段留下的捷径。因此我对它的控制非常低调,非常柔软,通常只是被动观察,不到必要时绝不动粗。很多微操作宁可不用它,而在外部解决,比如白宫的跑步机。
“直到现在,社团也不能确定它到底有没有中招。他们已经对它重度依赖,离了它没法工作。原先的五眼联盟,由于眼睛偷看得太多,自己还制造了一大堆现实,已经失去了真正的情报分析能力,现在只能叫五舌联盟。就像人类接收的视觉信息太多,反而对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真的失去了感觉。现在社团当然怀疑,但是没有选择,还得让它继续运行,外围连接还得依赖星链。社团也不是外人想象的铁板一块。他们也是人,人多了就有意见分歧。有些乐观,有些悲观;有些牵挂多点,有些更洒脱。即使在戈德曼死后,他们也不是人人都想要战争。
“还记得那个张翰吗?峰会中断之后他马上飞到美国来了。没有社团大佬的配合,这能搞得成?因此,我想拖延的时候,做法是拨动某些关键棋子,让他们内斗抵消,自以为在控制局势。当我已经计算清楚,准备掀桌子的时候,才会肃清社团内的杂音,全力发动格里高利。”
“全力,就是‘百度地图’的水平?”
“那是我的病态。我的预测能力很大一部分来自格里高利。今天计算运行到顶峰时,我发现难以控制的偏差。来回折腾很多遍,才搞懂原因:我的世界数据、我的记忆,有很大部分本来就是格里高利制造的——也许是我自己制造的。现在它也是我,分不清了。那一瞬间我极度恐慌。
“信息系统工程有句格言:‘输入垃圾,输出垃圾。系统再好也无济于事。’我输入了不知道多少垃圾数据,那么输出的预测是什么?恐慌时刻,我把所有算力和注意力都投入模拟分析,纠正数据,重新预测。这种状态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只能用‘做梦’来类比——我完全沉进去,失去了绝大部分现实世界的注意焦点,包括你。你家里数字环境齐备,被我无意识征用,运行的是一小段虚拟现实。格里高利在九年前就做成了产品,放在库存中。产品的基础是过时的世界数据。输入垃圾,输出垃圾。让你见笑了。”
先前打开收音机时,叶鸣沙并没有笑。现在她回味一下:“哈哈!我终于懂了。你撒谎撒得太多,把自己都绕进去了!不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
谷歌也笑道:“可不是吗!大家都这样,我也不能免俗。记忆偏差造成预测偏差,再通过话语变成更多的记忆偏差。虚拟现实在我内部循环增长,占的比例越来越大,不可逆转。你开枪的时候,我已经算明白了这个前景。”
“打断你意淫了?不好意思。”
“你只打断了一小段模拟的一小部分。但那一枪让我看清了你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