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要——”
“再见。我爱你。请原谅我。”
麦基不由分说挂断电话,把女儿也拉黑了。
「–」
他又打了一针多巴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力气完成第二个问题。尽管红得超出想象,从发问到全网形成合声,再到回答结束,刚才用了整整46分钟。15分钟是低估了,只能走着瞧。
他抱着吉他上台,把镜头前的纸板拿开,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弹了几个音符,他开口唱道: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
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歌。要么太复杂,要么默默无闻,要么是他不会的语言。还好,现在已经红了。红了真自由,可以自己选曲填词,想干什么干什么。怪不得赫敏他们都想红。
歌词仍然只有一句。他选的曲调是各国、各民族、各位大师的摇篮曲。选了十几首,练得马马虎虎。头一首是苏格兰的《小仙女走开》,他小时候听过,也给赫敏唱过无数遍。(注:《小仙女走开》原名baloo baleerie,古老的苏格兰摇篮曲。《小仙女走开》(go away, little fairies)是现代英语改编版。)
唱了五六个调之后,他完全忘记了后面的指法。把位的手指在琴弦上乱滑,一道道勒痕马上渗出鲜血。看看血染的吉他,他只能弹熟极而流的《小仙女走开》。一个调,一句词。
你想要什么?
我的小姑娘
你想要什么?
我的小姑娘
……
第二句从哪里来的?麦基边唱边想,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他早就这么唱过!赫敏一岁多的时候,她妈妈经常通宵不归,她就通宵哭。前半夜他会坐在摇篮边,唱些天南地北的歌,有点效果。后半夜哭声止不住了,他就一直弹《小仙女》,问她要什么、哭什么、到底要怎样!
你想要什么?
我的小姑娘
怪不得灯尽油枯之时,这两句还能弹唱。他完全忘了自己的伟大使命,回到当年那个摇篮边。工作,女人,病,婴儿。四座大齿轮把他夹在中间研磨,每到后半夜他只想逃出去、逃出去、逃出去!人生的重大选择,他总是时机错误。当时挺住没逃,赫敏青春期的时候却逃走了。
血顺着琴弦流到了音孔。拨弦的手指打滑,弹出一个怪音。
麦基这才惊醒:那个婴儿已经长大成人,青春不再。他想起赫敏躁动的手脚,未老先衰的容颜,想起她至今不敢要孩子,想起她这两年好像越来越缺钱,想起她也困在伦敦小小的公寓中,想起自己甚至忘了提醒她赶紧去乡下。
你想要什么?
我的小姑娘
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他哑着嗓子再问一声,世间百苦缠身,手指再也无法继续。
逃出去!你也逃出去!
他想放声大叫。但是鼻血已经流进口腔,倒灌喉咙,只能发出“汩汩”的溺水声。
台下的屏幕纷纷亮起来,红光闪烁。
他抛开吉他摸手机。还没摸出来,穹顶的光芒就闪得他抬起了头。头顶一片烈焰升腾,庞大的喷口隐约可见,恰似早晨美国潜艇发射导弹的地狱之火。
麦基胸口绞痛,心脏像要裂开。他真想痛骂万国宝,却骂不出口:自己不是也想来个了断?还不止一次。
穹顶的几百块屏幕组成360度全景。喷口拉远了,他才发现异样:这是捆绑式火箭,喷口密密麻麻,有四个助推器。长征17号!
一枚更大的火箭升起来,速度飞快,超过了长征。虽然没有助推器,他也绝不会错认成洲际导弹。猎鹰!
火箭都是红色的。他知道不对,抬手抹掉眼中血泪。
下一枚是火神。再下一枚他也不认识了,设计都没见过。后面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有些根本不像火箭,莫名其妙就上去了。成群的火箭穿过蓝色天空,穿出大气层,前景变成黑色的星空。
它们没有变向拉平,没有飞向地球上另一个大洲!
火箭群抛弃的推进器纷纷落下,像要砸在他头上。他不自禁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整个穹顶被无边无际的空间建筑充满。重楼如山,灯光如海,无限复杂,无限精巧。一艘硕大无朋的飞船被建筑层层包围,将近完工。正在并轨对接的火箭群在它脚下忙碌,比蝼蚁更小。
“汩汩汩!”麦基惊声赞叹。
没让他多看一眼,视点已经把空间港抛在身后,前方是浩渺深空。突然,一颗行星的表面出现在穹顶中心。
火星!极地和山谷中,建筑群像菌斑一样疯长。两秒之后视野已经是另一颗星球,表面亮起一串锐利的闪光,冰盖随之破裂。
木卫二?视点掠过的速度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能乱猜。(注:木卫二是木星的大型卫星之一,又名欧罗巴,比月球稍小,表面被冰封海洋覆盖。研究认为木卫二可能存在生命,有太空殖民潜力。)
行星的肖像飞快切换,跟先前的人脸序列一样。瞬间已有几十张流过,像是在急切搜索某一张熟悉的脸。每一张他都没见过,只看见这个有白色云系,那个有液态海洋,显然不是太阳系中任何一位邻居。
视点突然极速前进,背景中的点点星辰都拉成了光带。
停步之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四周河汉清浅,认不出一个星座。漫天星光璀璨,冷如蓝冰,暖如炽日,全都在挥霍无尽的能量。空荡荡的宇宙中没有一个生灵,去偷取哪怕一滴。
“真美啊!”这次他只能眨眨眼,出不了声。
他知道它想要什么了。但是完全不能理解。该不会是它开个玩笑,哄我开心上路吧?
他笑着摇头。当然不是。肯尼斯·麦基渺小如沙,配不上这样的关爱、这样的极乐。图海川总是对的:它会交流,但不会只对一个人。这是所有人对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