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不断传来梅姨爽朗的笑声。
待锦鱼走远,梅姨才收了笑声,正色问秦氏道:“你可想明白了。你若真瞒下这孩子,虽你日后有个依靠,可若是叫侯爷知道了,以他那脾气,夺了孩子怕都会解恨,一世都不会原谅你了。”
秦氏死死捏着手绢,骨节发白,半天决然道:“景阳侯府……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可……这孩子的前程呢?侯府的公子千金和身世不详的平头百姓……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秦氏脸上倏然掉落两行清泪,半天掏了手绢捂着嘴,痛哭起来。
梅姨也坐到床上,抱着她的肩,陪着她默默垂泪。
过了好一阵子,秦氏才总算止住哭声,哽咽道:“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当初若不是为了锦鱼……我也早不想跟他过了。想想再来个十几年,我真……怕自己撑不下去。就算我对不住这孩子吧。景阳侯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梅姨听她连说两遍不想再回去了,叹了一口气,不再劝她,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也莫太担心了。当初我们天天担心姑娘不知道嫁个什么人,如今瞧瞧,这样的女婿,这样的人品,哪里找去?姑娘就是个真有福的。这孩子啊,知道投胎来做她的兄弟姐妹,定也是个有福的。”
秦氏听到这话,眉眼间慢慢绽放出几分喜悦来:“这倒是。我如今才信了她常说那句话,有福之人不用忙。她嫁得这样如意,确实是有大福气的人。”
这头锦鱼回到自己的屋子,见江凌换洗一新,发际微湿,穿一件明蓝色家常锦衣,坐在半开的东窗前,低着头,正看手里拿着的一本书。
秋天的阳光像一块明纱,从窗外飘进来,将他笼罩得朦朦胧胧,恍若谪仙。
她依在门框上,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
不过片刻,许是被她的视线惊搅到了,江凌抬起头,眉眼迤逦,眼中有光。也许是这秋日的阳光太过明媚,那份俊逸非凡较寻常多了几分可望而不可及,目光却缠绵热烈。
她不知不觉绯红了一张脸,却突听有人道:“奶奶干嘛堵门站着?发什么呆?”
锦鱼大窘,回头看时,见豆绿手上端着红漆茶盘,正嗔怪地看着自己。
她忙几步跨进屋里,嘴硬道:“谁……发呆了!你不要乱讲!”
豆绿一脸莫名地把盘子往东窗下的大木条案上一放:“我乱讲?”
锦鱼怕她较真,忙凑到江凌身边,没话找话,问:“夫君在看什么书?”
江凌笑道:“是部里的文书。”
锦鱼诧异,凑过去看时,就见上面写着什么“交钞”“茶券子”的。
她笑道:“夫君发放的不是茶引么?”
江凌嘴角微勾:“如今仍用的五代榷茶制,由官府收购了南方的茶叶运到到北方售卖,我们发放的是交钞。虽说民间常说是茶引,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这交钞只是领取茶货的凭证,并非允许贩茶的凭证。”
锦鱼本意也不是要搞清楚江凌在部里做什么,听他这样解释也是半懂不懂,便问:“夫君看这个做什么?”
江凌放下书,双手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耳语道:“升官发财,养媳妇。”
锦鱼脸上大红,拧着手,抽出来也不是,叫他握着也不是。
旁边豆绿听不清他们交头接耳在嘀咕什么,倒了茶放在案上,笑道:“你们这手是分不开了,我看这茶我伺候着喝罢!”说着作势端了茶杯要往锦鱼嘴里灌。
这下连江凌都笑起来,只得松开了锦鱼。
锦鱼又羞又恼,瞪着豆绿道:“就你聒噪,还不出去守着。”
豆绿皱皱小蒜头鼻子,作了个鬼脸,跑出去了,还故意把门重重一关,在外头嚷道:“奶奶放心,我都关严实了,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呢。”
锦鱼气得端起茶碗,却到底舍不得砸了,只得喝了两口,砰地放下,脸粉如桃花,眉眼婉转,嗔江凌道:“都怪你。”
江凌笑着双手一张,将她搂在怀里:“你我夫妻亲近,乃是人伦,便是神仙见了,也无话可说,何况苍蝇。”
锦鱼想着自己刚才还当他是谪仙,这会子倒被豆绿带得论起苍蝇来,不由噗嗤一笑,道:“我倒要跟你说说这人伦的事呢。”
便把秦氏的打算还有自己的疑虑说了,未了问道:“夫君可会守口如瓶?我怕日后爹知道了,会真的气得跟我们断绝关系呢。”
江凌玉脸微沉,眉眼黯然,松开她道:“你……仍是不能信我?”
锦鱼心头一跳,竟有些说不出的酸痛,主动抱住他,道:“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我看你这么用功当官,怕日后……你会失望呢。”
她虽对官场上的事不甚清楚,可升官并非全凭本事,还得有靠山,这点她倒还是懂的。
不想江凌却重新展颜,拿起那本文书晃了晃,道:“夫人信我就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官说来也不难,只要你有本事,能把别人办不妥的事办妥当了,于上官有用,自然便能走出一条路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说来说去,其实还是靠自己。便是岳父大人,就算今日生气与我们断绝了关系,明日若觉得我们有用时,未必不肯再认了我们。这我倒是半点不担心的。”
锦鱼深觉有理,夫妻两个便商议了一番,该在何处替秦氏找房。
江凌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就跟方家商议,让他们家在与国色天香相邻之处,隔出一个小院子来,租给咱们。这样你去见姨娘,可从国色天香园进,岂不是半点痕迹不露?”
这主意实在是妙。想来方家也缺钱,定然会同意的。而且因一头连着方家,日常还能请方家下人帮着服侍。省了再找不知根底的人。
江凌便道明日去完宏福寺,后日等他下了差,就去找方家人商议此事。
两人又闲话了一片刻,锦鱼虽觉这事又尴尬又好笑,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江凌便劝她道:“你与景阳侯府的姐妹兄弟都不亲,老天爷瞧你可怜,特意给你送了个至亲来。可惜我姨娘走得早,不然我也想有个同父同母,亲亲的兄弟姐妹。”
锦鱼心头一震。
这还是江凌头一回提及他姨娘。
当下将头靠在江凌肩上,柔声问:“你姨娘可有坟茔?若有时,我们找一日,去替她扫扫墓,祭奠祭奠她吧。”
江凌眼中水光闪动,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语了一回,外头有婆子来催,两人才手牵手出来,到秦氏的屋子里一起吃了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