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将她想成了最不堪,那话一出,对她是何等羞辱,暗骂她没有自知之明,暗示她不要脸皮,人有脸,树有皮,女子的脸何等单薄。果然情之一字,伤人最深。
绿莺正难捱时,见冯元叹了口气,很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不该是你的东西,就别肖想了。你若是要两件衣裳几样首饰,哪怕从我这再讨个铺子呢,作一作闹一闹,我没准也能依了你。可这事儿,可不是作就能好使的。提前给你交个底儿,老夫人已经帮我相看亲事了,到时候主母初来乍到,你这个辣性子可不合适,今后自有你的苦头吃。我先应你,若又是个歪心思的,我自会给你主持公道,可若是个贤惠绵软的,你这么骄纵,我也不会惯着。你当知,越惯你,对你越不是好事,物极必反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这话自然也是好意,可何尝不是打脸。这话将脸打得好,啪啪响,绿莺只觉自己的脸像被长着倒刺的铁条抽了,又麻又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有些心灰意懒,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一双光泽黯淡的美目盈盈对着他:“你说我性子刁钻跋扈也好,踢开冯佟氏以求上位也罢,这些我统统不反驳。既然你看我不顺眼,我在这里也不快活,况且将来的太太进门,我可能还会忤逆于她。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未免你家宅不宁,你看不如我回南门宅子可好?”
话往夸张了说,且她说这话的语气,隐隐含有卑微乞求之意,甚是让冯元一怔。耳鬓厮磨好几载,以她的为人,还有此时眼中的情绪,他有些忐忑地意识到,这可能不是威胁,也不是手段。他用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感将一句话冲口而出,焦急之下难免调子有些怪异,一点也不似他平常的声音:“浑说甚么,罚还罚到八百丈远?你倒是想得美!”
“咳,天晚了,你回去歇了罢,罚的事儿改日再说。”不想听她再开口,他知道若是她再说,绝不是他希望听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个甚么劲儿,不是怕两人吵嘴也不是怕打骂。胡乱地摆摆手,打发她走,自己去桌前捡拾杂物,耳中听着她的动静,见她还不起脚迈步,心中越发不上不下。
“长痛不如短痛,何必将来相看两厌呢?”绿莺目光越过桌案,皱眉望着他。
冯元停了动作,呆了片刻,忽然刷地一下将手里已捡起来的物件又扔回地上,直起身冷冷地瞪着她:“相看两厌?谁厌?我可没厌,是你厌了?”
绿莺强自扯起个笑,脸上苍凉无力:“是啊,我厌了,求你放过我罢。还有豆儿,她若是个男丁,我自不会多求。可她是个女娃,想来你将来也不缺女儿,也求你让她养在我身边罢。其他的,我也别无所求了。”哪能不厌呢,冯佟氏这事,自己与他尚且情浓,他就这般记恨了。将来若与新太太不融,他对自己浓情转淡,若发作,她小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她在为自己打算为自己谋出路,可在冯元看来,这绝对是逆鳞了。任他如何沉稳的性子,此时也再没多余心思与她周旋。他要是心狠一点,今儿就该打死她,以平心头之恨。
风一样穿过桌案掠了两步,冯元定在她跟前,电光火石间嗖地掐住绿莺下巴,死死扣紧手指,掐住她晃着她的脑袋,一张脸阴鸷着道:“好个贱妇,要滚就滚,但豆儿得给我留下,我冯家的子嗣你带不走!”
绿莺像风中的落叶,抖动着,脖颈被扯得发疼。豆儿是她的命,是她的脉门,他可真掐得准。
冯元往旁一使力,将她甩到地上,厉声喝道:“还不滚!滚!滚回你的玲珑院去!”
抹了把泪,绿莺爬起来,挺着受伤的膝盖,踉踉跄跄往外走。到了门口时,她没有回头,轻声说了句:“你说你对我有几分情意,可也只是你自以为的罢了。你扪心自问,我与那勾栏里的女子有何区别,你又与那些恩客有何不同,不过是肆意折磨与咬牙忍耐罢了。”
“给我滚——”冯元猛然抓起桌上一物,朝她扔去。腾一下砸到门框上,随即落下来,一声脆响,玉砚裂成几块。扫了眼地上碎玉,他直直盯着她后脑,恨道:“世上女人,唯有你最狠,总能将话往人心窝子上戳。你也问问自己,你过的日子,真是那般不堪?我对你,真的全是不好?”
顿了顿,他嘴角勾起了个讽笑,通红着眼挖苦道:“哼,将自己同女支女相提并论,你也说得出口,端的是让人佩服!”
绿莺身子滞了滞,蹒跚着往玲珑院走去。
又打又骂又吼又叫,书房的动静不小,半个府都听见了,下人再一传个闲话,全府无人不晓,可没人敢多嘴。随着冯元与绿莺,一个不追究,一个老老实实,这场就差惊动天庭的冲突,随着两方的沉默,也算安然无恙地度过了。
毕竟是才闹完不死不休的场面,这晚冯元自然歇在了外书房,也算避免了与绿莺面对的尴尬。那厢绿莺独个躺在床上,经过了一晚的胡思乱想,也冷静了下来。她有了些后悔,今儿自己是疯了么?
翌日下衙,冯元打发随从去邀内弟佟固吃酒,地点定在了香月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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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月楼雅间内, 郎舅二人隔桌对坐。屋角摆有长瓶,新鲜花卉穿插其中,或红或粉,满眼暧昧。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男女香艳图画, 窗顶垂落一盏装饰用袖珍走马灯, 巴掌大小,每面皆是不着寸缕的妖艳女郎, 或坐或卧, 举止仪态皆是风流。
在一些男子眼中, 这里全是销魂, 而冯元看了, 只一个字:俗。简直俗不可耐。
佟固一脑门子纳罕, 大眼珠子骨碌碌往冯元身上打转个不停,手指往四周一划拉, 调侃道:“我说姐夫, 平日你不是最不屑这种地方么,咋今儿倒约弟弟来这了,难道是终于开窍了?不过这窍着实开得有点晚啊,虚度了多少光阴, 可惜啊可惜。”
说到最后,已然是咂舌不已,别说多烦人了。
冯元擎着酒盏,看着酒中倒影,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佟固自来知道自己这姐夫是个闷性子,这番调笑也不接招, 便讪讪地笑着, 给冯元倒酒。门声一响, 秦妈妈领着两个妙龄姑娘进了来,接着扯了一副烈焰红唇说了几句场面话才阖紧门扉退了场。
两个姑娘自报家门,一个浣雪,一个如梅,各自要入座。叫浣雪的挨近佟固,还没来得急坐下,便被他一把扯进怀,一盏酒香就喂了过来。如梅也不甘示弱,弱柳扶风地要往冯元身上贴,脸上挂着虚伪的娇羞。
可还没等她近身呢,那人便连瞅都不瞅她,只冷声扔下一句:“下去罢,这不用你,手帕子留下。”
“大人?”如梅眨眨眼,怔住。动作做到中途,正一手扶案,半撅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筋都要抽了。
冯元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毛,忽然一把从她手中夺走帕子,往身旁随意一放,懒得看她一眼,挥手赶人。
这挥手挥得跟赶苍蝇似的,对面浣雪眼儿微眯,一脸的幸灾乐祸。他留帕不留人的举动,如同买椟还珠,如梅心生懊恼,却哪里敢发作,可这么走又觉没面子,便想着再在冯元眼前晃晃,从她出现就没见他正眼看过来一眼,未尝不是他还没发现自己的美?男子不最爱口是心非嘛。
如梅看着他,强作委屈道:“原来大人看中的是奴家的手帕子,奴家虽心内失落,却也是荣幸万分的。”
见冯元看过来了,她便扯了个风情万种的笑,娇声道:“奴家”
话声戛然而止,那方艳豆沙色的手帕子兜头盖过来,如梅眼前一暗,接着滑溜溜的帕子便顺着她的眼睛鼻子脸颊轻轻滑落在地。帕子上的香粉味儿呛人,冯元方才忍着嫌恶拈着它往自己胸前胡乱抹了把,这才朝身旁这人丢过来,物归原主。
“好了,手帕子还你,陪侍银子也不会少你,你可以滚了!”冯元看着她,又指了指对面那个叫浣雪的:“还有你,把门带上。”
佟固已经跟身旁美人儿对上嘴儿了,闻言顶着五大三粗的体格子就跟冯元撒起了娇抱起了怨:“上青楼不让姑娘作陪,就跟上澡堂不搓澡一样,姐夫可别对弟弟这么狠心呐。”真是,他姐夫这是哪门子的毛病啊,要不是深知他为人,指不定就把他当成断袖了呢。
闲杂人等消失,冯元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刚才一屋子香粉味儿熏得他欲呕。
“好啦,你也别吊着个脸,正经点,我有事要问问你。”冯元好脾气地给内弟顺毛。
佟固连忙将耸拉着的脑袋抬起,自作聪明地吊着他的胃口:“我知道姐夫要问我甚么。”
冯元挑眉:“哦?说说看。”
佟固忍着不语,只挑高一头眉毛,卖乖地看着他。冯元也不开口,倒是促狭心起,转而说起了衙署里的琐碎事。佟固沉不住气,连忙告饶。
“嘿嘿,你闹着要跟我嫡姐合离,这么大的事,我爹跟老夫人却没登门,你肯定是问他们此时的态度罢?”
佟固告诉他:“我爹是挺生气的,把老夫人狠狠骂了一顿,呵呵,说她母女二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没去你家登门,是一个好面子不想去,一个身子不爽想去去不了。不过啊,合离他们是都不赞成的,你知道的,人一到岁数,脸面看得比命还重,我爹更是。可这事儿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所以也知道该来的都会来,也便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