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还有呢,姨娘再听我说。”
春巧眯着眼如一只偷了油的老鼠,吱吱笑着:“要说少奶奶的火上得可老大了,不仅是春兰素荷的原因,最主要还是因着大少爷,他如今天天往外跑。”见她笑容暧昧,绿莺稍微一猜,便知道是风月事,果然如此,“大少奶奶长得好看,大少爷初始喜欢得很,与少奶奶热乎了不短的日子。俩人啊,甚么事也是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可也不知咋的,是时日长了少奶奶脾气外露,还是大少爷花花肠子又冒出来了,反正大少爷就渐渐对她心思淡了,常常与人出门登高赋诗吃酒甚么的,后来便养了个唱的。那姑娘原先是在茶楼卖唱的姐儿,如今被大少爷安置了,房子还是刚赁的呢,赁了一年,三十两,他手头拿不出,是从府里公账支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事,俩人吵了几回了。”
倒是个大把柄,绿莺心思一动。李朝云做主给冯安取银子在外头胡闹沾惹不三不四的女子,她若告诉冯元,李朝云肯定要吃一回榔头,可是到时候冯安指不定也得倒大霉,冯元顶多数落李朝云几句,可对冯安,绝对一顿胖揍。
春巧还在痴痴笑,也不知想到甚么香艳事了,绿莺呆坐片刻,忽然冷静下来,她不得不承认,竟有了一丝后悔。真的该与李朝云撕破脸么?除了出了口气外,甚么用都没有。“春巧,你说,我刚才是不是有点过于冲动了?她毕竟是少奶奶,随便给我个小鞋穿我就得蒙。”
“姨娘安心啦,你就算跪下给她当丫鬟,她该咋办还是咋办。”春巧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瞧,她连大姑奶奶的面子都不给,可见就是个掐尖霸道的主,大姑奶奶碍着她了?不过多一张嘴吃一口饭,这让她给挤兑的,吃她家米穿她家衣啦?还有姨娘你,也算半个长辈,知道的说她强势爱欺负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她争一个汉子呢。”
绿莺笑骂一句,凑过去撕她嘴,“叫你瞎说。”
她深知,春巧的话确实没错,不管是进是退,李朝云都不打算收敛。在绿莺看来,她的性子此时已经完全可以被自己摸透,在冯家才立稳脚跟,连装都不想再装,就迫不及待地暴露本性,有野心、胆大、贪婪、急躁,顾前不顾后的主,这样的人虽不好对付,却容易被抓到漏洞。目中无人、毫不保留地露出底牌,夜郎自大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迟早有吃亏的时候。
两人嬉闹一番,绿莺惦记两个孩子,就要进屋,却听春巧边走边说:“姨娘就是心善,总想给人留余地,可这就跟东郭先生和狼似的,总有一方并不领情,要都是如照镜子似的你也好来我也好,那这世道早太平了。奴婢觉得姨娘其实可以跟老爷实话实说,他那么疼你,哪忍心让你穿破衣裳?就算他舍得,男人的面子还摆在那呢,自己女人穿破衣烂衫,他脸上会好看?”
绿莺眨眨眼,耐心听春巧说完,忽然立定回过身,深吸口气望着天。几缕白云像丝带一样徜徉天际,从这里看的天空与当初南门宅子看得并没不同,一样得蓝一样得暖。那时她恨不得龟缩成一团别人看不见的雾,除了逃就是躲,除了忍就是哭。岁月给她装了层无形的遁甲,她强了,坚定了。忍不住无奈地叹息:“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包子啦,哪是甚么给人留余地啊,我是哎,一块料子,事情不大不小的,实在尴尬,根本没法提啊。”
她抿唇不语,早先就已想过,要去告状么,跟他告状?他会不会生气,觉得自己挑事?会不会骂自己恃宠生娇兴风起浪?
“我是想,遇着这么点小事就跟他说,现在说了,以后遇到了还去说,他总会有烦的时候罢,再对我好,也慢慢会消磨没罢。以后类似这样的小事中事大事,可能会没完没了,我难道都要靠着去跟他告状解决?”
春巧忽然“叭”一声拍了下自己脑门,急吼吼地解释道:“姨娘啊,你根本就没想明白。其实你跟老爷说了,以后这样的事可能就没啦。你想啊,除了少奶奶,咱府里也没谁了,解决掉她可不就一劳永逸了?”
没错,绿莺笑了。可只要一想到冯元,她的心就像被堵了块棉花,越来越软,只要再浇上一点水,就会湿得一塌糊涂。他的好,他的宠,他这些年一如既往的爱,仿佛是刻在她心间的一块隽永的石碑,深沉厚重,她好想哭:“春巧,我只是想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比以前要好,一天比一天得好。我不希望自己只做一只等人投喂的米虫,我想让他更快活,不想拖他的后腿。你明白吗?”她将喉头拱上来的哽咽重新咽回去:“我不想只将他当成避风港了,我也想长出一双翅膀,保护他,爱护他,怜惜他。”
绿莺真希望更漏永远停在这一刻,让他眼角的皱纹不再浮起、颚下的胡须不再泛出白意、腰背不再往下倾斜、腿窝不再弯曲是啊,他老了,像树的年轮一样没法阻止地往远处迈进,总有一日,他会走出这个世界的尽头,永远消失在她的身边。她想要他少些烦恼,多些寿命。
当晚绿莺亲自去小厨房弄了几个小炒,冯元在吃上不是个特爱讲究的人,可她做的味道,他总能尝出来。换下常服,瞧了一圈,豆儿和天宝都没在,“俩孩子吃了没,你今儿怎么突然下厨了?”
“过节嘛,应个景,让你高兴高兴。”
冯元发现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心里格外受用,眼中笑意不断。
“这还是当初那副蟹八件呢,吃吃这个蟹,是童子蟹,叫六月黄,比不上秋蟹味好,不过也还行。”慢慢将肉剔出来,绿莺感到惭愧,自从豆儿完了是天宝,她似乎忽视了他许久,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围着孩子转,此时正眼一去瞧他,胡须已然很长了,脸皮也黑了些。“最近很忙么,憔悴了许多。”
想必心情好,冯元边吃着,边乐意跟她多说两句公事:“嗯,入夏以来连续大水量降雨,京城周围有不少城镇的地被淹了,泥房子垮塌,死伤严重,大家都在想法子募银救灾。南方瘟疫还在延续,这边又不消停,皇上让我们想法子从那些开商号的人兜里往外掏钱呢。”
绿莺挑眉,李朝云拿着鸡毛当令箭,找了个民难做借口。但借口虽是不相干,可本身应该是与事实无异的,朝廷上上下下都在焦头烂额。
“是不是还得征收粮食甚么的?”
冯元点头:“嗯。不仅粮食,衣裳、棉被、帐子、药物,全都得征。难啊,空手套白狼谁干,上头的意思是最多出三成价格,钱还不能即付,得先赊着,这一赊也不知甚么时候能兑现,当然没人乐意傻得当冤大头了。”
百姓最怕两大灾,旱灾饿死,水灾淹死,只要赶上大旱或发大水,就有无数人死伤,轻则人们流离失所,重则动摇国本引外贼窥伺。
“那怎么办啊,没钱就救不了人。要不”绿莺撂下筷子,也跟着上起火来。这得死多少人啊,淹死的、砸死的,这若不算多,那癔症一发,一村一村地死,数都数不过来。她有些吞吐道:“那咱们捐点?我我那有些首饰甚么的也不经常戴,还有你以前给我的银票,也没花用的地方,能不能”
他要是同意,她也没不舍得,一堆死物,能救人最好,就是怕他生气。冯元叹气,攥了攥她的手,温言道:“你那点东西就留着罢,你就是把冯府都卖了也不顶事,杯水车薪。你也不想想多少人呢,要盖多少房子安置呢,需要的米摞起来的大小就顶了几个城,你能买几斗米?”
“那怎么办呢?那些老人跟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么?”她只要想想就心痛,无数个家庭死绝了,命脉断了,祖祖辈辈的根儿没了,希望也就没了。
“你就别操心了,这不是你能操心的事,我们正想法子呢。总有富可敌国银子多到一百辈子花不完又看重虚名的,皇上亲笔提字赐匾、惠泽祖孙的圣旨、免死金牌、官员认命,总会有办法的。”冯元想起一事,对她说:“对了,我过几天可能要去现场指挥疏散百姓参与救灾,你给我收拾几件衣裳备些防疫的药。”
“去哪啊,危不危险啊?是南方?”绿莺紧抓着他的胳膊,不知为何,她忽然胸口发闷,有种压抑的预感。
“还不知道,我会小心的,莫怕。”冯元拍着她的手安慰道。
灾难还没完,接下来几天,全国各地又陆续发生几场汛情,请求赈灾的折子如雪花一般被送入京城,不仅无数百姓,连部分县、州、府官员也以身殉职淹没在泥流中。皇帝盛怒之下,查抄了几组官员府邸。一时间,挂起了一场严查贪腐的狂风,百官间人心惶惶。
没钱,国库没钱,皇帝没钱,这在所有人心中不是秘密。今下的行情是,屠户尚且有皮衣穿有房住,当官的下半年却吃不起米。京城以外,官员只领禄米,京官除了禄米每年还有些俸银贴补家用。可这些哪够,谁不是拖家带口养老婆孩子仆从,捞外财的、走偏门的、贪污的,上下贪腐成风气。若真有那清新脱俗正气廉洁的干净官儿,也得出门卖俩烧饼换银两,否则以本朝最寒碜的俸禄,擎等着饿死。零
太平年皇帝当看戏似的看着大家挣钱,左右省下了他的国库。可这时候就不行了,总有些屁股没擦净的被他当了猪血痛宰,抄家没收,拐了银子运往有需要的地儿。在这场杀人不见血的战役中,一小撮人永远消失,冯元因着早先打好的底儿,毫发无损。
即便这样,也将绿莺吓了个半死,整日担忧。这两天终于雨过天晴,她登时有种死而复生之感,那些消失的人,家眷、门客、学生,像拔树连着根,一撸就是一串,谁也跑不了。
外界的一切丝毫不阻碍李朝云欺近的脚步,玲珑院的冰、日常补品,小厨房一段时间就去大厨房领一次,如今被克扣掉大半。绿莺不缺银子,可身在内宅,就是有钱也不便派人常从角门出去采买。冰不够,热了,忍着;惯常吃的燕窝,忌口了。如今面对李朝云的为难,于绿莺来说只是如鹅毛细雨的小儿科罢了。
心刚安静没两天,随着近日的两场大雨,传来了一个坏消息——钟翠山半边山体崩裂,泥流倾泻而下。不知倒了多少家寺庙庵房,殇了多少出家人,确定的是冯元给她圈养蚌的河湖,彻底被泥沙填平。
绿莺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没晕过去,她的珍珠不重要,蚌不重要湖也不重要,玄妙可还好?玄妙早已不在邢仁堂坐镇,山崩水出时,她在不在山上呢?若是出诊就好了。山下人上不去,上头人若有幸存的,也下不来。山体地处京城近郊,离皇帝最近,第一时间便派了人领兵救援。好巧不巧,要去的人就是冯元。
走前,她千叮万嘱哭求让他务必在陵水庵附近多上些心,一定要把玄妙带下来。想了想,她仍是不放心,竟揪着他的袖角说道:“你等我一下,我跟你去。”说完,她便要转身去换衣裳,心内打定主意,就是用手挖也得从土里把玄妙挖出来,没了菱儿,她只剩玄妙一个朋友,要救,一定要救的。
冯元当然没让她去,将哭啼啼的她扔下,怀着嘱托毅然出门。只不过这时候两人并没有想到,以为不过是几个时辰的短暂分别,几乎成了永诀。
他这一去,就是几个日夜没有回来,山上有座皇庙,皇上的意思是不舍昼夜,务必寻到主持。冯娴倒没多大担心,但仍是忍不住与绿莺闲磕牙抱怨:“生抢明夺,人家挣的银子是人家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甚么说提捐就提捐,说抬税就抬税,一石米本来就挣不了几两银子,利头还没有上交的多呢,这下全白玩了。”
冯娴这是给谁抱不平,是情郎还是谁,绿莺没心思顾了,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冯元,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呢,派个小兵过来报个平安也行啊。冯娴瞧她跟个蚂蚱似的坐不实,大咧咧地笑了几声,将瓜子嗑得嘎嘣响:“真不知道你担心个甚么劲儿,我爹是将军,那是领过千军万马杀过江河湖海的人,还怕那点泥巴小水洼?上头那位可真是的,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邪风,开始重佛抑道了,这大夏天的非要没完没了地建寺庙,大肆动土,又赶上个老天爷往死里哭的天气,可不就树抓不住土,崩了呗。”
“我知道他厉害,可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心里一直咚咚咚的,乱跳个没完。”绿莺捧着心口,气喘不已,反应过来冯娴方才的话:“抑道?怎么个抑制法?”
“还能怎么抑,打压呗,听说还总是莫名其妙地抓道姑,说是在找乱党。尤其是钟翠山上的几座庵子,据说乱党就出自那里,只是不知是谁。”
冯娴不甚在意地说着,一下下转着圈地晃悠着二郎腿,绿莺瞧着瞧着便有些昏眩。
冯元是在第五日的中午,被木板抬回来的。山体二次崩塌,石块正巧砸中头部,脉搏微弱,一直处在昏沉中。外伤敷药完毕,人却不醒。父子同命,隔了一个时辰,横着回来的还有大少爷冯安。冯安是因着与人争风吃醋,互殴受伤,情形并不严重,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被他打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板砖将人后脑勺给砸了个开花,与冯元一样成了活死人。
日日换药,伤口渐渐愈合,冯元人依然未醒。大夫说患者头内存有淤血,可能有一日会醒来,只是时间待定,也有可能哪一天夜里就这么睡过去了,再也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