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很静,静得连柯鸿雪口吻里若有若无的那份郁闷和恼意都听得一清二楚,沐景序沉默半晌,抿下去一口茶,再出声的时候已经默契地忽略了刚刚那点不愉快:“明天帮我搬家吗?”
既科举结束,入了朝堂,他便不好再住在柯府。
院子是以前就买好的,只是柯鸿雪一直不愿意放人,沐景序也没一定想着要搬,才耽误到现在。
他说着顿了顿,不好说是不是在哄人,还是礼尚往来,似随口来了一句:“我替你留了间屋子。”
替他留了间屋子,所以搬家柯鸿雪得自己去。
柯大少爷那精贵程度,屋子里摆设得他自己准备。
夏夜微风偶尔透过车窗,明月高悬,柯鸿雪闻言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叹气还是该笑。静默良久,柯鸿雪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轻叹着应了一声:“好。”
……
搬家搬得很顺畅,柯府仆役众多,自然没什么需要他们俩亲自动手。
书房早就布置妥当,第二日天亮,宿醉清醒,柯鸿雪坐在沐景序对面,听他胡扯想了一晚上的借口。
很多次他都想着:干脆戳穿他吧,那样多漏洞,骗骗旁人还可以,骗他未免也太离谱了。
可是沐景序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话:“天下百姓无辜。”
若要发动政变,总会有生灵涂炭、流血漂橹,没有哪一朝皇位更迭是不见血的,他们比谁都清楚。
柯鸿雪静静注视他良久,反驳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夏蝉在树梢鸣叫,柯鸿雪视线转到窗外,望见日光将树顶染成不可直视的白。
他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戳穿对面那人紧张得握在一起的手掌。
“你知道的,我总不会忤逆你。”他轻声道,好像昨晚那些没来由的恼怒全都被自己咽了下去。
哪怕他真的……很看不上皇宫里的那些皇子。
他见过虞京珠玉,也仰望过朝阳明月。
前朝那几位光听名字就熠熠生辉的少年在前,柯鸿雪实在无法违心说学兄选对了人。
不过是——矮个子里拔将军罢了。
全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也没必要比谁更差劲,学兄非要选一个,那也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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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进士都先入翰林,之后再安排具体职位。
徐明睿和李文和,前者调去了地方,后者毕竟玩乐了那么些年,没考上进士,决定再去念几年书。
而沐景序进了大理寺,柯鸿雪入了国子监。
一来他没必要再去朝堂上争斗,二来少傅一职事情没那么多,他可以抽出时间帮一帮沐景序,三来……就算再不愿意,他也得替学兄看好那位五皇子。
庆正七年,科举;庆正八年,入仕。
很多次柯鸿雪半夜去大理寺找沐景序,这人还埋在卷宗里查案,忙得几乎不知道疲倦。
他眼见着沐景序一日比一日清瘦,眉头一天天紧锁。
越深入朝堂漩涡,越发现当年的事一笔笔算来,全都是糊涂账,每一划都透着荒诞与可笑。
柯鸿雪多次想跟他说要不我们直接走吧,还有一辈子的光阴,难道真的要困在京城这座牢笼里吗。但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在临渊学府既然没劝,如今走了这一路,现在相劝未免有些迟了,便是学兄也不会甘心。索性作罢,只能竭尽所能地帮他分担些劳苦。
他们像陀螺一样不分昼夜地忙了两年,直到庆正九年春,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鲜事。
彼时刚过完新年,还在正月里,柯鸿雪赴过几场宴席,懒得回家,马车一拐去了沐景序的府中。
大理寺少卿是个清净人,便是过年,同僚来往也少。比起巷子里那些走亲访友热热闹闹的人家,这座宅子显得格外冷清,要不是门前新换了灯笼和春联,简直不像是在过年。
柯鸿雪熟门熟路地推开了卧房的门,脱了鞋袜爬上沐景序的小榻,一边替他批年前未处理完的案子,一边顺口闲聊:“那位世子爷听说好了。”
沐景序微愣,疑惑地看向他。
柯鸿雪:“宁宣王世子,容棠。除夕那天掉进了河里,原以为快不行了,结果好了。”
他声音很轻,间或掺杂着纸张翻卷的声音,很寻常的一场聊天:“据说发了场高烧,鬼门关走过一遭,再醒过来的时候这些年的痴病没了。如今除了身子弱些,倒跟正常人没区别,也算是运气好。”
沐景序闻言,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除夕吗?”
柯鸿雪写字的手一顿,压着自己并未抬头,面不改色地应:“嗯。”
除夕,他从梦魇中醒来,慌不择路、不顾忌讳地从松林街来这边的那天。
梦里真情实感,心脏压抑得几乎快要炸开,可一旦醒过来,什么也记不住,只隐约看见漫天的鸿雪,满地的纸钱。
害怕惶恐得要命,眼睛好似不是自己的,明明没风在吹,也酸涩得厉害,好像在梦里流干了一辈子的泪,连视物都刺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疯狂叫嚣着一定要到学兄身边。
快一些,再快一些。
而等他看见沐景序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便连梦里最后这一幕场景也忘了,只莫名流了几滴眼泪,好像痛得不行,又好像重新来过。
自宁宣王府那位世子爷好了以后,哪怕明面上京中一切如常,但敏锐如柯鸿雪沐景序者,仍旧能感受到静水下的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