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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刚下过一场雨,城外犹飘着雨丝,数架涂油饰漆的宝车前,灯火穿透水雾,照出牛背上一片莹亮的水珠。乌衣巷口早已被车塞满了,寸步不能通行,王嘉只好将马弃在巷口,自己顶着雨向府内走去。王府宾客盈门,而其实堂内早已开席,笙管幽幽的吹奏声在细雨中飘飞出来。
这时正是稻熟果肥,鲈鱼欲上的时节。建康城东望大江,终年潮湿多雨,连出产的鲈鱼也格外鲜活肥美。只是王嘉生在洛阳,他并不喜欢终年笼罩南都的雨云,和风中浥浥的水汽。
堂中炭火烧得很旺,酒过三巡,众人额上依稀都见了汗。王兑有了些酒,见到长子进门,激动地从坐席上长跪起来,还不及问,王嘉就躬身揖道:
“阿父,伯父讲公主有疾,他作外子的,不便来。”
王兑固知此话不过托辞,却也毫不在乎,只是一连地问,“大郎快坐,外面雨没有停,你淋到了没有?冷不冷,换过衣裳没有?”
众宾客本是为丞相贺寿,见状自然无数谦孝恭俭的溢美之词都向王嘉飞来。王兑平素谦和谨慎,惟爱膝下长子,连推辞都有些敷衍,又恐怕王嘉不爱多听这些谀词,一眼看到幼子同样列席在下,垂着眼睛,也不说话,瘦得有些伶仃之相,就顺势指向幼子笑道:
“诸君只知我大郎,不见小儿阿奴,今年不过十二,已能通诵《春秋》、《论语》。”
王昙本在宴上神游,闻言只是抬起眼来,默默的连一句答话也无。王兑浑然不觉,笑容满面地叫幼子与自己同席,又将案上的一碟鲈鱼脍递给他吃。王嘉顿时长跪而起,正要开口。王昙撩起眼皮将那鱼肉一瞥,提箸就送到嘴中,尚未及咀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蜷起身子,就把一晚上吃的东西都吐在了王兑的案上。
连乐女也静了一静。
王昙直起身,拿帕子揩了揩嘴。王嘉连忙解释,“阿父,阿弟有肠疾,不能吃鱼。”
众人不知领会了什么,你一言我一语,呵呵的干笑声连成一片。王兑只好指着幼子恨恨地叹,“你这孩子,分明不能吃鱼,为什么不说呢?”?王昙垂着头不说话。王嘉上去扳着肩说,“我带他下去换衣裳。”
他被长兄连推带抱地领出了中堂,深入府中,天地间霎时安静下来,雨已经停了,惟有檐上的积水还一滴一滴地敲进廊下的水洼中。王昙被王嘉推着,走得很快,显然不是朝他自己院落那边走。王昙不想到长兄房里去,却也明知挣扎无益,王嘉加冠已有数年,出仕便任东宫侍讲,满朝皆知他色养事亲,文才武功无一不佳,是武冈侯世子、王氏麒麟儿,与偏僻乖张的他是大相径庭。王昙很不喜欢疾走,被催了一路,还没进门,就扯开衣带,发脾气把脏污的外袍丢在门前,一溜烟跑去找王嘉的衣箱翻衣裳穿。
王嘉被他气得只想发笑,坐在外面等了足半炷香,王昙才拖着他的一件织锦披风,逶迤地走出来,在席上将衣裳一甩,屈膝坐下,又不说话。房中的烛火点得很亮,角落里的炭盆也荧然闪着火色,王昙低头静静地坐着,一下一下地咬着嘴唇,脖颈两颊上红云连片。王嘉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离席起身,一把把幼弟拉到怀中,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前额:
“是不是发热了?有没有难受?”?
王昙在他怀里挣了两下,忽然觉得声噎气堵,心底也闷闷地刺痛起来,他这时才觉得有点愧疚,又或许确实闹得太过,他只好摇头。王嘉又摸他胸前双手,也是一片暖热,这才确认他不过是穿得太多,炭盆又点得太旺,终于叹道,“阿父之前分明是有心夸你,你何必那样给他摆脸色?”?
王昙冷笑,“我哪里会背什么《春秋》?”
“是谁旬日前还跟我炫耀——”
“谁要你告诉他了?!”王昙几乎尖叫起来,又在王嘉怀里狠狠地挣了一下。王嘉两臂一紧,脸色顿时冷下来,王昙虽未抬头,也知道自己失态,又不愿意低头服软,于是折中而行,握着长兄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一蹭。王嘉摸了摸他的头,却已全然是质问的语气:
“你是不是故意吐在阿父席上?”
王昙低声道,“什么叫我是故意,是我不能吃鱼,他偏偏拿鱼给我吃。”
“你记得阿父的喜好吗?就非得他记得你的?”
王昙被他问得无言相辩,半晌,才委委屈屈地小声接了一句:
“……阿兄就记得。”
“我今日盼你也记得。”王嘉向幼弟肩上一拍,王昙转过眼睛一看,才看到灯前跪着一个童子,低眉顺眼的,捧着一柄戒尺,高高地举起来。
王昙刷的一下从长兄怀里弹了出来。
烛火的光芒与日光迥异,薄薄地漆在人身上,镀出一层如水汽一般潮热的甩不脱的暖色。王昙双拳抵膝,不知不觉已规规矩矩地正坐起来。他仰头去看长兄的面孔,正看到这样昏黄的暖色。雨天,窗户关得很紧,建康的潮气向来是烘不散的,他渐渐感觉颈后背脊也冒出汗来,濡濡洇开一片。
王嘉自然也回视着他。王昙先天并没有什么不足,相反,他小时候生的白净健壮,玉雪可爱,只是南渡时惊吓太过,以致损伤。王嘉总还是相信他可以痊愈的。是以,当他看到幼弟这样仰着脸,身体瘦得单薄,眉眼间稚气未消,偏偏眉头紧紧地拧着,明里暗里,不知还藏起多少倔强。他不由心中爱怜,又轻轻摸了摸幼弟滚热的脸颊:
?“你是想撑着呢,还是想趴着?”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接过戒尺,端端正正地平放在膝前。他话中甚是温和平缓,行动也不急迫,俨然是一幅悉听尊便的模样。王昙的两肩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他愤恨地瞪那柄戒尺,瞪了半晌,抬起眼睛,声势又无声无息地弱下去:
“阿兄……”
王嘉再无它话,不过由跽坐改作盘膝。王昙又在座上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长跪起身,脱下长兄的披风,双手将脸一捂,伏身趴在了王嘉的腿上。王嘉重重地在他臀上击了一掌,轻声斥道:
?“你平日就是这样受罚的。”
王昙便背过一只手来,在腰间下裳上乱扯。王嘉冷笑一声,将他手腕反剪过来,不留力的巴掌雨点般地落下。彼时天下未定,除了王昙这样娇气乖僻的孤例,世家子哪一个不是六艺兼修,在平地上,王嘉双手能开百斤强弓,骑射犹开六十斤,认真生起气来,王昙如何支持得了。王嘉打得衣袍翻飞,他不过挨了数下,早已气馁,又挨了几下,脸面也浑然不顾,在王嘉腿上拧着身子躲闪,一个劲地直往长兄怀里钻:
“阿兄,阿兄我知错了……”
王嘉犹追打几下,才停手将幼弟从腿上推下去。王昙咕噜一滚,一边胳膊被地板硌得发麻,也不敢直言呼痛,只好拐弯抹角地讨饶:
“地气寒冷,阿兄坐在席上罢……”
王嘉拿起戒尺,将坐席从秤上取下,抬手掷在王昙膝前。王昙嘴角抖动,口中涌起一阵苦涩,只得解下裳裈,并膝长跪,躬身撑在席上。王嘉一尺挥下,是自下而上,撩动臀肉,颤抖间浮出一道三指宽的檀痕。
王昙头颈低垂,耳边只听尺声响了数下,身子实已被抽得左摇右摆,仿佛连脊背大腿也跟着一张一合地抽搐。不过十数下功夫,他已是疼得手酸脚软,支撑不住,扑的一声,合身仆在了席上。臀上戒尺稍停,反而如同吹风灭火,热烫得愈发凶狠。王昙撞得胸前发闷,喘着气缓了许久,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王嘉扯着他腹下压着的坐席,将幼弟连人带席地往身侧拉出半步。王昙无助地动了动腿,心中忽然感到急迫的不详,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王嘉已将一手按紧了他的腰背,执着戒尺便直直地劈挞下去。这时他姿势顺手,动作也不知快了几倍。直打得两片臀肉由粉至绯,又一片一片地肿胀起来。总打了三十有余,王昙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颇有些恻恻的,口中不断地说着知错。王嘉垂目睇着他的伤处,又将戒尺平放在地面上,才向幼弟道:
“坐起来,听我说话。”
王昙早知道长兄停了戒尺,只是余威未收,身后的疼痛也不曾稍缓,故而,直到王嘉开口,他才抽抽搭搭地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向后一摸,哪怕眼睛看不见,也摸得到一根根肿起的尺棱,伤处更是烫得骇人。纵然每次挨了打都是这样,他想到自己的惨状,还是觉得凄然,落下的泪水也更真切了几分。
他慢吞吞地跪起来,臀肉也不敢落在脚跟,只好虚虚地悬在半中,一时间膝盖臀腿无一不疼。偏偏他一低头,戒尺就在眼前,顿时不敢造次。王嘉这才慢慢地说道:?“你当然是知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根本是故意来气我。”
王昙噙着泪摇头,王嘉又道,“那就是故意气阿父。”
王昙的头摇不下去了。王嘉因笑道,“可见就是少打——”
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踩水声。王兑在门前甩下木屐,鞋也来不及脱,在门口就高声地喊,“大郎!大郎!我听人说你又打了阿奴了——”一壁说,一壁快步闯进内室,只见到王昙跪在长兄面前,他只当罚未尽数,便伸手把幼子抢在怀里,又劝王嘉,“啊呀,他年纪还小,吓唬一下也罢了,你何必下这样的重手?”
王昙挨了罚,身上带伤,又哭得气喘,脑中昏昏蒙蒙的,被王兑这一抱,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等到王兑开口,王昙鼻端猝然间又嗅到他衣袍上淡淡的熏香,他霎时间如坠冰窟,极度的惊悚如雷电般在他的头中炸开。正值檐上积水滴落:
啪嗒。
室内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王昙浑身发抖,也不顾扯到伤处,手足并用的从父亲身边挣开,一头扑进了王嘉的怀里,浑身都冒出涔涔的冷汗。王嘉连忙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王昙嗓中溢出几声含混的呜咽,双手死死地拽着长兄的衣襟。王兑目中黯然,渐渐转作深切的沉痛之色,几次想要开口,到底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王昙又做了同样的噩梦。
梦中是千里茫白的荒土,赤红如熔炉的烈日,鲜红如血的残月,而这一切的温度、触感、颜色,又不可阻拦地交相混合,天摇地转,融作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一转,一转,倏然寂灭。而后便是沉渊,沉渊中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游鱼生出利齿,一丛接着一丛,波涛是它们的膀臂,水草是它们的手指,它们生噬他的血肉。
王昙骤然惊醒,汗湿满怀,手脚冰凉,齿关格格作响。长夜中,更漏发出滴答的水声,四野本来寂静,雨水沙沙,更显得清幽静谧。王昙撑着床铺,屈起双腿,猛地扯到伤处,这才发现屋中灯火未熄,他还在长兄的房里。
他赤着脚,去灯台上取下油灯,向室内一照,王嘉犹在一边安睡。他中夜梦魇,心悸未休,就上前去把长兄摇醒。王嘉半梦半醒的,听到幼弟幽幽地问:
“嫂嫂今晚不回来么?”
王嘉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王昙又举着油灯晃他眼睛,“阿兄起来,起来嘛。”
他只得卷起被子,直身正坐起来,道,“不是之前就同你说了,你嫂嫂去会稽寻你阿姊、姊夫,至少得下月才能回来。”王昙的姐夫时任会稽山阴县令,桓道才此去南行,既是出游,也是探亲。他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很委屈地说道:
“我睡不着。”
灯下静了许久,他才听到长兄的叹息,“不是教你忘了这些事么,怎么又去想它?”他方才被油灯晃得双眼发酸,这时仍觉得近处的灯火刺眼,干脆将灯火吹灭,室内顿时一片黑暗。王嘉端着灯放上灯台,回身时,却听到黑暗中轻轻的啜泣声:
“我忘不掉,只有别人忘得很快。”
他忘不了盛夏中冰冷的江水,扑向口鼻的波涛,倒灌进胸腹内的鱼腥气味。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那时他尚且童稚在怀,他并不懂什么叫匈奴,什么叫洛阳城陷、山河倾覆,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都血泪盈腮,悲怆满怀,嘶喊啼哭声日夜不歇。而且,阿兄既然要带他去找阿父,怎么不坐舒服平稳的牛车,反而改乘马车,还发疯一般地催马?王昙犹记得他倚在王嘉怀里发问:
“阿兄,你为什么发抖?”
王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古者君子游必有方,阿奴,你闭上眼睛,阿兄教你诵《春秋》。”
王昙听话地闭上双眼,只觉得长兄的手心里潮潮的都是细汗。从春秋隐公开始,王嘉诵一句,他乖乖地跟着念一句,每凡章句,他念不过五遍,就能牢记在心。偶然,马车外也响起奇怪的声音,王嘉只告诉他:
“那是伯伯在杀坏人。”
他们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辗转多少城池,最后在荆州见到王兑时,王昙已经能诵《春秋》十数卷,倒背如流。渡江前所有人都在痛哭,王昙被伯叔的部曲簇拥着,只觉得很茫然。烈日高悬,忽然荆州城门大开,无数百姓如鼠群野兽般四散狂奔,至深的恐惧,如秃鹫群鸦般飞上天空:
“石勒!石勒——”
王兑只是对着客兵的首领说道:
“你与部将先走,我与二子随辎重在后。”
轮到他们时,只剩一只破顶的小舟,舟上挤着他们父子三人、部曲的首领,和最后几箱沉甸甸的书简。这时喊杀屠戮声已经冲到江边,胡兵的笑声响亮如同枭鸟。零散的羽箭落入江水,他们还未泊至江心,岸边已有军兵泅水前渡,鲜血从他们的头脸身体上洗进江中。
王嘉要将书箱投入水中减重,王兑决然不许,家将在船头跪下,请命要泅回北岸,誓死杀贼。王兑仰天大哭:
“纵使兑此身曝尸而死,又怎忍折我之膀臂!”
王昙法,桓道才见状悚然而怖,正要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临海公主觑着王昙忽红忽白的面色,脸上慢慢竟浮出几分兴味,话语中又颇有些冷冰冰的讥诮:
“原来道茂的弟弟,也是会行散的啊?”
王昙生来是很讨人怜惜的容貌,就连满怀忿狷之气的公主,见到他红云浮面,面若桃花,呆呆地转眼看来,也不由恍然出神。自何将军以来,士人饮酒服散,早已不是什么值得指摘的大事,纵然王昙年纪太小,曹统不过是蹙了蹙眉,偏开头,假装没有看到王昙的醉态。
王氏一门中,固然也有些谈玄论道的拥趸,但桓道才怎么说也还算晚辈,尚还没有见过特别荒唐的场面。她心知王嘉如何珍重这个幼弟,一时间手足无措。还是临海公主回过神来,向道才道:
“你放心,五石散药性最热,服后吃冷食、浇冷水都不能发散,他这时手舞足蹈,不过是为了散掉热气。”
桓道才一阵目眩,“我这小叔自幼体弱,此时忽冷忽热的,一但发起病来,可如何是好。”
公主笑道,“你不想教他着凉,这也不难。”语毕低声向曹统说了两句甚么,脱下身上外罩的狐裘递给他。曹统接过狐裘,抽出王昙自己扯散的衣带,将王昙连手带脚都裹进裘衣中,拿衣带牢牢地捆成一团。王昙身上热不能散,徒劳地挣了两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忽然面露笑容,摇摇晃晃地睡去了。
桓道才心中忧虑,公主却无缘故地高兴起来,教僮子拿棋秤、博具来,要与道才弹棋、樗蒲。道才从来不能拒绝。曹统拜别后,她们玩了几局,公主总是赢。她心知自己如今腕抖无力,弹棋断无常赢之理,偏偏道才让她,她又觉得没趣,正要发作,一旁的王昙忽然浑身颤抖,梦中惊呼道:
“阿兄,阿兄!”
道才倏然长跪起身,袖摆一下子拂乱了秤上的五木。公主奇道,“你这位弟弟,不会有什么哮症、癫疾罢?”道才面白如纸,摇头道,“向来并没有,这恐怕是渡江时落下的宿疾。”
公主听到“渡江”二字,心中这才生出一些怜悯,走去在王昙脖颈上摸了一摸,说道,“热已经褪了,汗也干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道才向窗前一看,室内灯火摇曳,泄入的日色业已阑珊,她这才醒悟过来,心头又惊又愧,连忙唤健仆来抱王昙。出门时,门前昏蒙一片,弦月高挂,庭下有几洼白而发亮的积水,如黑暗中融化的银,道才回身看了一眼,油灯暖黄色的微光犹从室内照耀出来。她脚步一顿,要解下王昙身上的裘衣送还,公主摆摆手,提着灯,踏着散碎的月光,独自慢慢地走向后院去。
王昙是在回府的途中才渐渐清醒过来,车内并不甚亮,他裹在暖融融的狐裘里面,只看到身边有背着光高高的一个影子。他下意识只觉得王嘉来捉他了,顿时扑上前抱住手臂,埋着头一通乱蹭。直到听得道才一声,“阿奴怎么了?”他才猛然惊觉,“啊”的一声直起身来,窘得两颊发烫,厚重的狐裘窸窸窣窣地落在脚边。
道才掀起车帷,月光静悄悄地洒进来,王昙听到黑夜中牛的喘气声,车轮吱啦吱啦地碾过路面。半晌,记忆回笼,王昙双手交握,两膝发颤,两排牙齿格格地碰在一起,道才只当他冷了,正要俯身去捡拾狐裘,却听到车里低低的一句:
?“嫂嫂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阿兄?”
她背着光,只看到王昙眼中波光潋滟,须臾竟流淌下来。王昙双手覆面,轻轻地啜泣,他明知故犯的事情很多,事后像这样惊惧悔痛的时候却屈指可数。他这时才想到月余前宴中的那一杯药酒,以及其后多日的食欲不振、精神不济,可是服下寒食散后的快意,那种病态而不可抵挡的快意,如附生的藤蔓一般,深深地扎进他的肚腹。他恍惚间知道他无法忘记,他再也无法忘记了,他分明还很小,却对未来生出深切的忧惧。
牛车慢腾腾地停下来,长夜中,道才手脚有些发凉,刚刚想要活动一下,王昙吓得一把捉住长嫂的袖子。道才心事重重,随口答应道:
“你乖乖听话,阿嫂就不告诉阿兄。”
她心中也不知道怎样和王嘉解释。夜色已深,就牵着小叔回到她与王嘉的院中。廊下灯火通明,他们夫妻各自宴游,彼此都有默契,回来多晚也不会多问,王嘉只能是在等幼弟。果然,她尚未走到门前,王嘉已提着灯迎出来,和声问道,“怎么在公主府上耽搁到这个时候?”
王昙顿住脚步。道才笑道,“阿奴在人家府上昼寝睡过头,叫他起来,还不高兴。”
王嘉才照见幼弟有些红肿的眼眶,忍俊不禁:
“你几岁了,还是在外人面前胡闹!羞也不羞?”
王昙自从上次心虚露馅后,就精进学业,这时别开脸装不高兴。王嘉笑骂几句,又叮嘱奴子不许放他中夜点灯游荡,才使人领他回房安寝。
王昙一直在等雪,建康初雪时,他却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冬天,最沉重时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王嘉因此事大发雷霆,将王昙身边的奴仆挨个质问一遍,得到的说辞都是一致的:
六郎得知初雪,坐立不宁地等待了一天,日暮时,他只身去往府中的荷池。奴仆们早就在池中的小亭上备好了暖炉与毡席,可谁知他远远地望见荷池就停下来,呆站了一会儿,又走近些,拾起一枚石头向池中投掷进去。他发现水面并没有上冻,就忽然大发脾气,回来枯坐了半夜,后半夜就发起热来。
王嘉素知幼弟执拗任性,却不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他又实在懂得弟弟的心事:圣人尚说知者乐水,王昙偏偏这样畏听水声。倘若可以选择,谁又愿意为恐惧所制呢。
王昙病中脾气更坏,打砸药碗、叱骂奴仆,都还是常事。王兑来看他,他从来不假辞色。曹抒来时,他又嫌自己形容枯槁,蒙着被子绝不肯见人。王嘉时时需要板起脸来训他,一半时候他会听话,另一半时候会哭。
好在江南的冬天不长,慢慢王昙的神气也养起来,一整个冬天堆在房中的竹简绢帛各自开始发潮。他能出门后,王嘉专门捡了一日陪他晒书。厚实的麻布上,百家圣人之言一卷一卷地展开。王昙才来回走了几趟,就气力不济,随处卧在地上。王嘉回身看到,连忙斥他:
“快起来!你不知地气寒凉吗?”?
王昙于是慢吞吞地起身,走到王嘉身边,仰面倒在了长兄的怀里。王嘉被他肩膀与肘弯上的骨节轻轻地硌了一下,心底默默一阵轸痛,摸着他的鬓角说道:
“你若是累了,就回房歇一会儿。外面有阿兄在。”?
王昙越过长兄的肩膀看远处的树影,太阳辉煌灿烂,在他的眼中照出两只漆黑的日轮,树木新生的嫩叶在日光中照耀出刺眼的白光。他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王嘉无奈地又摸了摸他的发顶,王昙的头发细软发黄,晒得暖融融的。
王嘉动弹不得,须臾,只好给他讲起冬天的时事。王昙不能出门时,格外喜欢听外面的事情,偏偏只有王嘉能给他讲。要是换了别人,他只觉得诸事都是讥刺嘲讽,万物自然,惟有他一个人陷在囹圄之中,又胡发一场脾气。
冬天,王嘉的伯父王仲回江州去了,伯母襄城长公主留在建康。皇帝亲自设宴相送,宴中,太子妃还问起胞弟王昙。王昙听后很不高兴,七姊王道徵虽然长在琅琊,不如长兄长姊一般亲近,但嫁入宫后,毕竟见得少了。好在是王嘉在给他讲,王昙只是不高兴了一会儿,况且王嘉又哄他:
“等你尽好了,请阿母带你入宫。”
王昙枕在长兄的膝上,不高兴时五官都拧在一起,王嘉看着好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尖逗他:
“日后不许生病了,知不知道?”
这话他们从到大,不是什么嫌弃责怪,只是一种很耐心的玩笑。谁知王昙张开眼睛,泪水忽然决堤般滚下来:
“是我要病的吗,难道是我想要生病的吗?”?
王昙一骨碌从长兄腿上爬起来,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都含着一种痛恨:
“为什么人家可以煮酒谈玄,闻鸡起舞,而我连出个门都会病倒?为什么!”
王嘉微微一怔,“阿奴……”
王昙流着泪道,“我只知建安、正始年的名士都写一些伤时伤逝之诗,之前从未想过我自己——”他话未说完,嘴唇忽然被一只手牢牢地掩住,其力度之大,几乎捏得他的脸颊都有些变形。他正长到一个在乎自己容貌的年纪,想到被捏住脸颊时的滑稽,不由奋力挣扎,两手并用地拉扯长兄的胳膊,口中发出呜呜的声响。王嘉手上忽一加力,王昙脸颊吃痛,呜呜声由愤慨变得凄恻起来,突然看到长兄一错不错的双目,只觉得魂灵震慑,不知不觉地停下挣扎。
“阿奴,”
王嘉缓缓地放开钳制,认认真真地说道:
?“阿兄日后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
王昙吸了吸鼻子,收回两只手可怜兮兮地揉自己的脸。王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口说:
“你也是时候该开始习武了。越是身体弱,越不能这样放纵荒废。”
王昙哀叫一声,捂着脸一头扑回长兄怀里。王嘉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往他身后拍了两下,语气平淡而透着威胁:
?“起来。”
王嘉信守承诺,待王昙病愈后,就禀告曹抒,入行台时带上了胞弟。他本任东宫侍讲,又是皇室姻亲,很顺利地带王昙拜见太子。太子一头长卷发,发色棕中带黄,玉冠高束,深目峨眉,俊美无俦,瞳色剔透如琥珀。纵然王昙见惯美人,一时也有些恍惚。王嘉自然发现了幼弟的异状,一眼瞪来,王昙登时一个激灵,讪讪地垂下头去。
如今朝臣皆知太子乃是鲜卑宫奴之子,这些或明或暗的注视,他并不陌生。何况王昙目中并无恶意,一派天然,倒是惊叹居多。是以,太子不过展颜而笑,笑吟吟地问王嘉:
“这就是你每日挂在嘴边,说要替他找一个武师傅的阿弟?”
王嘉还未开口,王昙神思恍惚,冲口而出,“阿兄不教我么?”话音方落,不仅太子大笑,周围的武士、宫娥也都忍俊不禁。王嘉也笑了两声,慢慢地拍了拍幼弟的肩膀,他只觉得背后发毛,却听见长兄说道,“臣弟失言,殿下勿怪。”
“舅兄、岳父于我俱是至亲,纵然当着人,又何必如此客气?”太子笑着说,又指身边一个侍立的武士,“阿普,你带我们小阿奴去找他阿姊去。”
阿普抱拳答应,带着还有些云里雾里的王昙离开金殿。太子轻侠尚武,身边聚拢的武士不在少数,纵然如此,阿普也是其中格外出众的一个。他身型魁伟,虽然发须乌黑,却高鼻白面,显然也有胡人血统,王昙站在他身前,几乎不及他身量的一半。
彼时王道徵与嫔妾宫娥们一同游春,正巧在太子西池之畔,离得远时,阿普还只能听到笛声,王昙却已顿住脚步,嘴唇发白,面上血色全无:
“前面有水。”
阿普哈哈大笑,“当然有水!”他颇为自得,向王昙炫耀起月余前的旧事:他们一众武士在一夜之间挖出西池,皇帝纵然生气,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同意太子引水注池。王昙听故事倒十分入神,只是脚下绝不肯挪动,半晌,才强端着架子说:
“我还是去宫中等阿姊罢。”
阿普奇道,“怎么,小公子不去西池与殿下同游么?”
王昙睁着眼睛说瞎话,“阿兄素来教导我修德修身,如今阿姊与宫人同游,我此时过去,岂不唐突内眷?”
?阿普不想他年纪虽小,竟是个严谨自重的君子,顿时肃然起敬,依言把他送到了永安宫偏堂中等候。堂中熏香很浓,暖气氤氲,宫娥不敢怠慢,各样果品点心流水般地呈上。然而王昙自小娇惯,看厌富丽之景,纵然东宫金雕玉饰,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之处,装饰不合己意的地方,还要暗暗地嫌弃它俗不可耐。
他随便吃了一点乳饼,胡人的点心,又吃不惯,就百无聊赖地起身,去一旁摆弄插瓶的玉兰。不出一会儿,王道徵挽着吹笛伎的手,身后跟着举扇的宫娥,迤迤然从外来,睇着那瓶玉兰笑道:
“还是阿奴有巧心,远胜宫里的奴子。依依,你会不会?”她后问的是身边的伎人,宋依只是低头微笑。
王昙捏着几只折下的花叶,“她们未必不懂怎样好看,只是不敢损失姊姊折的花儿,所以拘束——”他边说边转过身,正要行礼,看到宋依的面孔,顿时一呆,半截话竟然顿在口边。王道徵拍了拍宋依的手,啧啧有声:
“你看,我就说男人无论大小,见到你都是一个模样。”
宋依抽出手来,盈盈拜倒。王昙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行礼,手中一朵含苞的玉兰轻飘飘地滚到一边。
姐姐们最喜欢王昙这样的弟弟:纤细、孱弱、伪装出的乖巧。圣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大部分的兄弟,似王嘉,长大后自然地生疏礼貌起来,而王昙不同,王昙身上是很安全的亲近。
一整个早上,王昙克制着不问宋依,进膳时宋依吹笛,或者道徵与她玩笑,王昙都绝不多说什么。殊不知他实在太刻意,琅琊的冬天也有冰霜,道徵不禁想到小时候,开春后湖水化冻,毛羽鲜艳的野鸟飞到雌鸟前,却屈下颈子,对着湖水梳理羽毛,有一种欲盖弥彰的矜持。因为他年幼瘦小,只显得可爱。道徵看着宋依悄悄地笑。
午后,王嘉来接他时,就觉得幼弟形容有异,他只当他又做了什么亏心事,懒得多管。王昙猜测长兄心情不错,坐在车上,自以为十分不着痕迹地问:
“阿兄,你知不知道七姊身边跟着的那个女伎,吹笛子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