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拿着镇尺,在他手心上不轻不重地敲着,喜怒不辨:?“我看你这只手,留着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是留给你饮酒放浪,逾闲荡检。总归你不习弓马,荒疏武艺,我留你一只手提筷子也尽够了。”语毕,又重重地挞了两下。
王昙痛哭出声,腕上桎梏终于解脱。他缩回左手,蜷在王嘉腿边抽泣。忽然他拽着的袍子向下一松,王嘉屈膝坐在他面前,伸手拂去他面上的泪水。他呆呆的,忽然那柄镇尺又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王昙怕得一抖,脸上交叠的掌印滚烫,青玉镇尺却沁着丝丝凉意。王嘉紧盯着他,慢慢地说:?
“王昙,你听清楚,再让我抓到你一次,我就废你一条胳膊。”?
王嘉的双眼深如静海,王昙一时吓得连疼痛也全然忘记。越过贴在面颊上的镇尺,王昙这时才看清楚,长兄脸上,这几日长久笼罩的,那一层属于死亡的阴翳。
府中的云板忽而铛铛响起,头梳双髻的童子闯进屋中,仆跪在地,面色惨白:
“世子,世子……”?
王昙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回身看向洞开的正门。王嘉放下镇尺,轻声说出了那个久已萦绕在众人心头的猜测:
?“——山陵崩。”
王昙还太年轻,处在深宅之中,眼睛与耳朵都没有知觉。他并不真正知道“山陵崩”几字于他、于家、于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不祥。他放眼向四周看去,熏炉与滴漏上的釉漆颜色很淡,郁郁的青色,像死人的脸。
他浑身一冷,耳中听到婢子的袍角窣窣擦过地面。他一抬头,看到她们捧来素服,而长兄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伸开手。他的身量高挑,衣袍自然很长,那捧着袍子的女婢有些战战兢兢的,伏侍王嘉换衣时,脸上还挂着斑斓的泪水。
她哭什么?王昙无端地想,一个嬖人,也会为天子之死感到难过吗?他明知自己根本不该想到此处,心中不由一片冷讽。
王嘉换好了衣裳,一转头,好像忽然发现王昙一样,向他道,“你的素服备在我这里,叫人给你换上。”他的声音轻缓和气,仿佛从未盛怒过。他是随时准备着投身进自己的那份事中去的,王昙怔怔地想,又见长兄朝他走来,他吓得一颤。王嘉却只是扳过他的下巴,蹙着眉,他的目光静静地停在他脸上:
“拿夫人的脂粉给他涂上一些。”他原来在看那几道新鲜的拶痕。
王昙身上很疼,瑟瑟地垂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王嘉将手按在他的额前,许久,不过轻轻地一叹。
自汉末百余年来,中原九鼎的易主固然迅速,黔首魂灵之轮回更快得多。故,自魏武以下数代,诸侯天子多行薄葬。不过,王昙无官无职,他的位置在王氏的家眷中,一个很茫然的位置,他既看不出前方棺椁是雄阔还是简陋,亦看不出后面绵延的车队是稀落还是绵长,天子丧仪之厚薄,毕竟与他无关。他只记得,当新帝匆匆登基时,他身后的淤青还没有褪全。
新帝登基后,从前顾命的老臣,连带着东宫一批旧人都有封赐,王兑拜了司徒,王嘉升至中书侍郎,起草诏敕、传奏表章,在原本的炙手可热上,只能加个“更”字。他在宦场上发身,对幼弟的管束,显见放松得多了。王昙整日在家,不做什么好事,原本必定要挨打的事情,逐渐也能够蒙混过去。王嘉不再那么计较。
建康城每日都冷下去,忽然就入了秋。王昙又长高了些,十来日才能见到王嘉一面。城中想要结好王氏的人不少,与王昙相交,都捧顺着他。偶然王嘉想起他来,问到他勤于交际,扬名造势,尚不算一事无成,事忙起来,也就将他放过去。
他的从兄王锡同样尚未入朝,却被高平郗选中作儿婿,听说不日就要去扬州提亲。彼时是月末休沐的时候,王嘉特意将幼弟提到房中来教训,骂他就算不思进取,在琴棋书画上总该有些名声,要么也该勤习骑射,长得再高壮些。不然以他孱弱病态的模样,不要说坦腹东床,就算他脱光了衣裳跳河,也吸引不到名士岳父的目光。
王昙只是笑,“吾门岂缺贵婿?”
王嘉指着他冷笑了两声。王昙自坐秤上跪起来,笑吟吟地向长兄打一个揖,“我知道阿兄的好意。”?
王嘉道,“我也不需要你领会我的好意,明天你就随家里的船滚到扬州去。”?
王昙一呆,想到那位名士岳父节镇合肥,不由心中生疑:就是郗氏要往建康送嫁,直接走水路也就是了,何必先去扬州,反而在江北勾留?他总感觉那位郗鉴的名字听着耳熟,王昙屈膝坐着,脚踝抵着身后,忽然一个机灵想起来。当时王嘉抱着他在江北逃荒,遇见流民军时,口中求见的名号是——
高平郗将军。
郗鉴手中有人有粮,王昙首先想到,朝中出了什么事情??王嘉见幼弟的面色疑而转惊,很快连血色也褪尽,他自己许是不知道,但是当他想到渡江时,神情变色,那种情态是孤独而显眼的。王嘉终于是心软,又温声安慰他道:?
“是使你出去增长见识,并不是又要送你去哪里,你的长姊、姊夫也会在船上。”?
王昙心中翻覆难安,只问,“姊夫不是会稽县令么?他擢升了?他们时候回建康的?”
王嘉笑道,“你平素敏锐,何不猜猜看?”
王昙怔了一怔,半晌也笑,“阿兄,你看我如今的样子,敏又有什么益处?”
王氏一行人出门迎亲,以王姐夫、王锡为首,直到上了船,大约到了第一日夜中,才有仆婢引王昙去拜见长姊。他低头钻进王道茂的船舱,越过帘子,便闻到一股奇异的浓香,混着昏昏朦朦的烟气,几乎将舱室中桐油的气味都压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闻到了什么,顿时惊得连心跳也漏了一拍。他心思重重地屈膝拜下,抬起头来,却看到长姊正在外舱中,直身正坐,面孔肃然。王昙看到她目光炯炯,虽然积年未见,神气也没有消减,显然不是常日行散之人。他心底顿时升起一阵莫大的庆幸,那一阵忧虑落下去,胸膺中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轻飘飘的。王道茂不知听说了什么,只是蹙眉打量着他,许久,才冷笑道:
“你这几年来,实在是长进得很。”
王昙近来做下的好事太多,实在不知道长姊具体是在说哪一件事。他被长兄训斥时尚只是害怕,如今连王道茂也知道了他的情形,他顿时窘迫起来,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王道茂轻轻一叹,终于只是向他招了招手:
“过来罢,上前些坐。”
王昙低着头,自己扯着坐席向前挪了两步。王道茂皱一皱眉,他连忙又向前挪了两步,最终挪到长姊的案前。王道茂定定地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轻声说道:?
“你也长大了,怎么还是瘦得这个模样?”
船舱内的静默如同将沸未沸的酒,随着江水的摆动而上下起伏着。忽然怦然一声闷响,伴随着重重的脚步声,从隔板后又转出一人,褒衣博带、头顶高冠、双手托着沙盘、阔大的长袖落在肘弯,甫一露面,舱中的散香酒气顿时浓郁起来。那人笑吟吟地走到外室,与下首的王昙打一个照面,先是一愣,随即缓缓地转了面色,意有所指地说道:
“这就是你那个小弟弟?”?他自顾自地在王道茂身边坐下,托着沙盘给她观看。王道茂在他手上一推,避开沙盘,向王昙介绍道,“你姊夫。”王昙尚未重新拜见,王姐夫已是摇着头说道:
“分明是有了好消息,我才出来。你看这次扶乩,李道长说,你那伯父这次也成不了事,他寿数不永了。”
王道茂偏头向沙盘上看了一眼,王昙眼前轰然一响,他问:
“什么伯父?哪一个伯父?”
王姐夫看了看王道茂,这时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虽然奇怪王昙百事不知,但也闭口不再谈论,捧着沙盘,起身就要返回内室。王昙倏然起身,一把抓住王姐夫的胳膊。他扑得太疾,那沙盘一倾,白沙与尘土纷纷扬扬地撒起来,洒进他的襟中。他咬着牙根说道:
“王仲又发兵了。”
王姐夫这才叹道,“是呀,我们出来这两天,大概他们得到石头城了。所以我们才往西躲,去江北搬救兵。道茂,我说你王氏子文才武功,怎么这弟弟养成这样?他也十六岁了,竟不知时事么?”
王道茂又与王姐夫说了什么,往来的话声,嗡嗡地从他耳边略过去。王昙猛然抬起头道:
“我要回建康。”
王道茂道,“临行前,大郎与我说,倘若你在船上生事,就把你捆在舱中,捆到叛乱平息为止。”
王昙眼前也是王嘉送别时言笑晏晏的模样,一时又是他一身戎装,在金殿上拔出长剑,一时又是登基了的太子,许多的场面中,终于又是一句“我不是要送你走”。他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王姐夫丢了沙盘,一把揽在王昙的肩上,搂着他向隔板内走:
“听你家人说你在家里甚攻《南华》,我还要向你引荐,我在任上结识的一位李道长,已经有八百岁的修为……”
王昙踉踉跄跄地被王姐夫带进舱室,前襟中漏进的白沙硌得他浑身发痒。他一晃眼,看到昏暗的船舱中竖起的明烛,直直地向上燃烧着,何等耀眼明亮。他转过头来,仰脸看到王姐夫颊边的颧骨,照在烛光中,投下的阴影幽微摇晃。他轻声问道:
?“此道果灵验否?”
他话音刚落,王道茂自舱外叫来的人,已经冲进舱中,一把拖住了王昙的胳膊,将他从王姐夫的臂弯中扯了出来。王昙被拖开两步,仍然一错不错地盯着王姐夫的双目,在阒不透光的内舱中,他只看到那张烛光下的面孔向他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