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尽管已经破败不堪,满大街写满“拆”字,下水道冒出的臭味弥散,这一带还能看出曾经繁华商业街的痕迹,褪色破裂的招牌记录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尚。
黎越把车停在小巷里,走几步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大富贵卡拉ok”的霓虹灯牌积了一层厚重的灰,门把手上生锈的铁链缠了足足十几圈,黎越拿起挂锁,想看看能不能撬开时,发现锁竟然只是个摆设,根本就没锁上。
午后路上没什么人,黎越拉下那些铁链,推门进去,谢今朝紧随其后,小狗自然跟在他脚边。
进门以后,谢今朝打了个喷嚏。仅仅是一门之隔,外面的街上热到走几步就浑身湿黏,歇业已久的ktv里的寒意却比冷气房还要足。
到处都是灰尘,谢今朝靠在前台的桌子上抽烟,桌面上的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擦出一颗大大的爱心,圈住枯萎的植物和招财猫,以及一沓酒水单。
黎越于心有愧,难得手足无措,围着谢今朝打转的小狗发出低沉的呜咽声,空旷无人的前厅传来渺远的回声。
谢今朝抽完烟后,左右看了看,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水晶扶梯,黎越提着在药店买的一大袋东西跟在后面。
ktv结业时,也变卖了所有的设备和家具,连门都被卸下来的包间空空荡荡,黑色的瓷砖地上散落着酒瓶和烟头。
谢今朝随便进了一间房间,在地上铺开垫布,迟疑了一会儿后熟稔地给手消毒后戴上医用手套。黎越识趣地把小狗抱上垫布,看谢今朝小心翼翼去揭小狗右眼上贴着的胶布。
小狗很懂事地配合谢今朝,只在血肉模糊的眼窝暴露在空气中时瑟缩了一下。
诊所的医生技术有限,小狗眼周的皮肉已经有化脓的趋势,谢今朝皱着眉头,接着黎越打的手电筒光,仔细割下溃烂发炎的腐肉。
哪怕谢今朝的外貌看上去早已经放浪行骸,这一刻的他依旧温柔妥帖,黎越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不带着想要占有此刻的贪婪,只生出一种在神像面前祈祷时,心愿一桩桩一件件浮出浑浊水面的清朗。
撒上消炎药粉后,谢今朝将纱布裁剪成合适的大小,轻轻掸去小狗眼周皮毛上的灰尘,贴上纱布,让伤口与外界隔绝。
黎越短暂地嫉妒了片刻那只小狗,不只是因为谢今朝对它的耐心,更是因为它的伤口可以轻易的通过手术和药物愈合,而他的、谢今朝的,以及他们之间,有太多溃烂流脓却又无可奈何的伤口。
接下来的整晚,谢今朝都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墙边,闭着眼,什么也不做。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黎越看得清清楚楚,谢今朝的身体在颤抖,以最小的幅度和最轻微的频率颤抖。
再次见到谢今朝已经有两个月了,脱离最开始的愤怒与不安,黎越开始能理解谢今朝的纵欲与自毁。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有些时间是没办法跨过去的,必须要找一些事情搅浑这段时间。不同的是,黎越选择伤害别人,而谢今朝伤害自己。
而余下的时间不过是一段漫长的博弈,和身后黑色粘稠的潮水的赛跑。跑不过又没有人或事可以拉一把的话,就会彻底输掉。
黎越看着颤抖的谢今朝,想到的却是黎征华,他和谢今朝共同的父亲。从北往南的路程,他亲手制造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当作垫脚石,除了贪欲以外,黎征华的心里还有什么?
“被退学以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公园里一直坐着,坐了好几天,我感觉自己好像快死了的时候,有个人冒出来问我要不要找工作。“
天蒙蒙亮的时候,谢今朝突然开口。他的表情平静无波,说的话难得条理清晰。
黎越往他附近靠了靠,等着他说下去。
“我问他什么工作,他说ktv,然后他就问我,有没有被男人操过。“
“我点头,他就笑了,说我看起来就像个骚货。然后他说要试试,半夜公园没什么人了,他叫我直接脱裤子跪下,我不想,他就拿皮带打我。“
又是皮带,ktv,被皮带捆住的手,被当作一件工具的身体。之前黎越对他所做的一切像一个预言,谢今朝摸着捆住手腕的皮带,觉得理所应当,这是他的命中注定。
被皮带抽出的伤口被汗水渗透,阵阵刺痛传导到谢今朝的脑中,他闭眼享受安详感。
“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还挺下贱。”那个人捏着谢今朝的下巴,嘲笑着他的表情。
他让谢今朝管他叫哥,全哥。全哥像是当初在ktv轮奸过他的那些小混混长大的样子,又高又壮,胸前纹着猛虎下山。
全哥对谢今朝也好也坏。好在ktv里遇到难缠的客人时,全哥都能出面摆平,坏在他是个粗人,克制不了施暴的欲望,而谢今朝的下限早就被破坏殆尽,沉默地领受一切。
他的无底线开始让全哥觉得害怕,全哥在谢今朝的鼓励下,险些真的把他掐死,但很可惜,全哥还是在临界线松了手。
谢今朝躺在床上,氧气再次进入气管,进而传递到全身的细胞。
没有死里逃生的侥幸感,只有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打发的迷茫。
浴室里有人在冲冷水澡,水声发闷。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到在里面洗澡的人不是黎越,不是李白旬,更不是陈进真。
全哥裹着浴巾走出来,纹身的色彩比谢今朝落入戴述的手中。
但对谢今朝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时间变得空洞绵长,被一点点的甜头引诱着向前走以后,就会落入更深的深渊。
戈壁滩的月光下,他终于想清楚了。
走之前,谢今朝在黎越身边躺了一会儿。今天是满月,周围伴着漫天的繁星,那是一种带着强烈侵略性与欺骗性的平静,能粉饰世上所有的痛苦与不甘,而谢今朝决意不再受它的引诱。
麻醉枪的药效快过了,谢今朝看到黎越动了几下。
他该走了,谢今朝坐起身,想了想,又弯腰吻住黎越的嘴。向戈壁更深处进发的路上,他反复的想这个举动的原因,是在几乎零下的寒夜里,贪恋一点来自活物的温度,还是其他他无法接受的原因?
“黎越,我们谁也不欠谁了。”离开前,谢今朝在黎越的耳边说。
他一直向前走,筋疲力竭也没有停下,向前,向前,再向前,然后忘记一切。
再醒来时,谢今朝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记忆,只剩下一具空壳,借给对人世间尚有留恋的游魂使用。
直到今天,黎越到来,他才找回自己丢失的那一支魂魄,见过了各种人形形色色的记忆,见过了数不清的情感和执念后,再一次与自己重逢。
现在他是戴述作为母亲送给黎越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可能是祝福,也可能是亏欠。除此之外,关于他自己的一切都重新洗牌,清澈如皎白满月,也满溢如满月。
黎越摸着口袋里的灵签,是出狱后在谢晶藏作案记录的庙里求的一支签,问的是他和谢今朝的缘分,上面的签文他已经无比熟稔。
不须作福不需求,用尽心机总是休。阳世不知阴世事,官法如炉不自由。
直到现在他也参不透签文的吉凶,好在过去的一切终于过去,而未来只取决于眼下的所作所为。
黎征华最开始的名字不叫黎征华,他甚至也不姓黎,只是和谢晶在电影院里看香港电影时觉得那个叫黎明的演员很帅气,改名时干脆用了“黎”作姓。
在他出生的小马谷里,村民都姓谢,只有几家外姓人,是以前下乡的知青。改名黎征华之前,他叫刘栓财,小名栓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如今他跪在神堂里,双手合掌,抬头与身居高位的金身佛像对视。佛祖眉眼低垂,像是在逃避栓子渴求的眼神。
栓子已经在神堂里跪了足足三天了,铜厂发生事故以后,救护车隔了大半天才来,栓子的父母被送到县里的医院后马上被转运,连栓子都不知道他们被送到了哪里。
铜厂的人只让他等消息,出事的车间仅仅清理了一天就继续开工,一切如常。栓子别无去处,只能在神堂祈求父母平安归来。
神堂的佛像据说由来已久,是十里八乡最灵验的一尊佛,破四旧时有人砸下佛祖一只手,第二天就发起疯来拿斧头砍断了自己的手,从此村民即便不敢公开祭拜,也不敢再动它。
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都能自保,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自己的父母,肯定也不是难事。栓子把家里找到的所有现金投入功德箱,又凑齐五谷杂粮来拜,至于牲口他现在拿不出来,日后还愿一定补上。
只要父母平安回家就好,哪怕落下病根也没事,栓子不小了,很快就能去铜厂或者矿里做工,能养家了。
神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凌晨的日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栓子挺直的背上投上一道光带,背上的布料“劳动最光荣,1980年劳动节奖品”的字样洗的褪色。但戈壁上的衣服总洗不干净,在皂角水里浸了又浸,晾干了还是带了一层浮灰。
“栓子哥……”是谢晶的声音,怯生生的口气。
“怎么样,是我爹娘回来了吗?”栓子兴奋地转身,急切地问道。他爹娘是厂里的生产标兵,年年拿全勤奖,厂里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他们。
“厂里失去你父母这样的员工,我们也很痛心,你看,连骨灰盒我们都选了最高档的,柳州木的!你去问问你们村里人,这样的材料有几家舍得用?”
厂办公室里,栓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面前垫着玻璃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对木盒,旁边水杯里的白开水袅袅冒着热气。
栓子学着父母平时的样子,讨好地笑着问道:“主任,这不是我爹娘吧,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主任和身边的文员对视一眼,任务是副厂长派下来的,可偏偏要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实在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次事故是炉子爆炸,滚烫的铜浆溅在车间所有人的身上,几个伤得重的在拉去市医院路上就没气了,包括栓子的父母。今年矿场那边说换了新机器,卖给他们的原料涨价,厂里私下挪了事故处理的预算过去,账还没平上,就出了这种事,付不出赔偿金。
领导的意思是,栓子的父母是以前下乡的知青,在这里没亲没故,栓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好糊弄,让他进厂里填他父母的缺,看看他这边能不能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可没想到这个栓子反而成了最麻烦的刺头,不管跟他说什么,他也不哭不闹,他都只回答一句话,说这不是他父母吧,厂里是不是弄错了?
天快黑了,主任摸了摸肚子,叫文员去食堂里打了饭回来。
他把栓子父母的骨灰盒往旁边推了推,抽了一张报纸垫在桌上,打开饭盒盖推到栓子面前。
“栓子啊,叔也是小马谷人,小时候年节常见你,都是自己人,叔不坑你,跟你透个底。你要想拿钱,厂里是拿不出来的,闹你也闹不过别人,你爹娘出了这种事,你也该给自己算计算计,以后的路怎么走。”
饭盒里酿皮泼的红油足,油润润地闪着光。
“你初中念了一半就不念了,要是直接进钢厂,也只能在车间忙活一辈子。叔知道你可怜,叔会出力,让你进厂办,每天打打水喝喝茶,多少高中生想干这个活都没机会!”
主任一边说,一边嗦了一口酿皮,红油飞溅出来,在报纸上甩了星星点点的油点。
栓子没有吃饭,冷不丁开口问道:“叔,厂里有我爹娘的照片吗?”
来厂里的路上,谢晶叮嘱他要两张照片回来,放大了裱起来做遗像。谢晶的妈妈生谢贺时难产死了,她爸去年也因为尘肺病走了,该怎么办后事,她熟得很。
主任愣了愣,叫文员拿相册过来,翻找了一会儿,找出栓子父母车间前几年的大合照,在上面却找不到栓子的父母,大概是留在车间值班了,机器是永远不停转的,总得有人在车间盯着。
“没有照片吗?”栓子问。
主任为难地点点头,说:“你回家再找找,你爹娘结婚时总该有张相片的,到时候拿过来,叔给你拿到镇上洗。”
栓子起身,把两个骨灰盒叠放在一起,抱在怀里,闷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主任追出来,把饭盒堆到骨灰盒上,说:“拿回去吃,别饿着!”
栓子腾不出手把饭盒还给主任,低头瞥了饭盒一眼,接着往外走。
“你等等,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去!”主任在他身后喊着,栓子背对着他摇摇头,主任也没有再坚持。
谢晶带着谢贺在门口等了他很久,姐弟两个人蹲在地上揪梭梭草玩,看到栓子来了,谢贺懂事地帮他拿着饭盒,谢晶也拿过一只骨灰盒,捧着往家走。
日头落了一半,天上的残阳泛紫,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荒凉的戈壁里看上去微不足道。
“谢晶,等我爹妈后事办完,我就要走了。”走到一半时,栓子忽然开口。
“去哪里?”谢晶问他。
“不知道。”栓子摇摇头,远方的村寨近了,晚炊的烟火升起,混着尘土将村庄掩盖得朦胧不清。
“去没有风沙的地方。”栓子补充道。他想起爹娘跟自己说过,在他们出生的南方,家门边就是河,院子里还有井,有用不完的水,永远不会有沙暴。
“能带我和我弟一起去吗?”谢晶接着问。
“那你们得帮我做事。”栓子说:“先烧了神堂,再烧了铜厂。”
“烧神堂做什么?要是遭报应怎么办?”谢晶挺好奇。
栓子冷笑一声,说:“它要是有本事报应我,怎么没本事保佑我爹娘?”
“我就是他们的报应。”
“栓子哥,你回头看。”谢贺在栓子身后叫道。
栓子听他的话回头,神堂的火光照亮黑魆魆、无星无月的上空,一朵云悬在神堂正上方,形状正似神堂里供奉的佛像。
他有一瞬间觉得胸口梗塞,像沙尘淤积其中,慌忙牵起了谢晶的手,转身不再看那朵云,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向前走,再也不回头。
“栓子哥,你手里好多汗啊。”谢晶说。
“热,真热。”他加快了步伐,捏紧手里的火柴,火柴是送葬那天点纸钱香烛用剩下的。
铜厂的门卫没什么防备心,谢晶说他们要进来找爹娘,门卫就放了他们进去,还叮嘱他们先去食堂吃点东西歇歇。
食堂的阿姨挺热情,给他们的拉面上切了厚厚一叠卤牛肉,还问他们的父母在哪个车间。
谢贺在家里很少吃到肉,走了这么久的路也饿极了,埋头吃个不停,吃完又讨谢晶碗里的。
“栓子哥,真的要这样吗?”谢晶看着远处忙碌的阿姨,犹犹豫豫地问道:“这里的叔叔阿姨,都挺好的。”
“你爹在矿里染的尘肺病,查出来以后,矿里是怎么对你们的?”栓子平淡地说。
错的本来就不是哪一个人,只是这里所有的人都像神堂上的大佛,慈眉善目,却对苦难视而不见,只晓得默默地领受,只要祸事不临自身就好。
“要是没有铜厂,没有矿场就好了。”谢晶说。
栓子笑了一声,看着后厨说:“厨房里有煤气罐,把气管拉出来,一点就炸,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谢晶拣起栓子扔在桌上的火柴盒,对着武松打虎的图画翻来覆去地看。
“你要不想干了,趁现在赶紧回去,以后就不能后悔了。”栓子从她手里抢过火柴盒,谢晶看着栓子的眼神,再也看不出以前陪她堆房子,陪她看月亮的邻居哥哥的样子。
她握住栓子的手,在栓子的眼里看见了未来由血肉铺就的道路,看见自己狼狈的结局,但这一刻她别无去处,并且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小马谷不曾存在的世界。
工厂的机器接连爆炸,火光冲天,照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像是为他们送行的烟花。哭声伴着惊叫声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耳中,没有人回头。
杀人碎尸成为他们的家常便饭,他们三人被活人的血肉滋养着成长,一身娘胎里带来的尘土被铜臭洗得干干净净,身份也没了固定的形状,随需不断地变动,今天是北京城里来考察的小开,明天是白手起家的年轻商人,风光无限。
但醒着的时候过得是梦一样的生活,梦里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像真实的人生。黎征华的梦里,他还是在神像前诚心祝祷的信徒栓子,被他亲手焚烧的佛像夜夜入梦。
面目猥陋的男人自称葛老师,把他欠下的人命债一件不差地报出,黎征华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事情都记着数。但还来得及,他现在无所不能,以前欠的人命债,他现在还得起了,许多人发家前都举一身债,这不稀奇。
找到谢晶时,谢贺不知所踪。不过黎征华确信,一个见血就腿软的毛孩子,掀不翻他的巨舰,当务之急还是按葛老师所说的,给自己求下一世的平安。
被那个有着和谢晶相似面孔的少年刺伤时,黎征华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想把这一切都留给他,剩下的时间只够黎征华想清楚他不想要眼前的这一切,却不足以让他想出来内心真正所求。
黎征华看见栓子和谢晶蹲在田垄边挖洞找虫子,日头热辣,汗水落在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矿场和铜厂一年后才会建起来,他们的爹娘耕一片小麦田,等秋天到了,麦子就熟了,那时候的土地到处都黄澄澄的。那种黄和戈壁沙石的黄不一样,沙石的黄是一片死寂,而麦子的黄是大伙聚在磨坊里,闲谈这一季的收成和人情,双手插在麦粒堆暖暖的,里面还留着日光的温度。掀开锅盖时,圆鼓鼓的馒头挤在锅里,也是暖的。
黎征华喜欢那种暖意,虽然人刚死后流出来的血也是暖的,但就是不一样。他想叮嘱黎越和这个少年,有机会记得回小马谷看看,但来不及了。他看见那座佛像在不远处等他,这次佛像不再低眉顺眼,而是睁大了眼睛看他,看他的罪过,看他的眼泪,看他的背叛与皈依。
从南到北,从北回南,从异乡到异乡,黎征华看见了很多很多的事情,站在高处往下看,三代人生命里隆重的一切对那一片戈壁来说,仅仅是在漫长时光里缓缓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掉,只是一声叹息,落下的残渣,就是他们的一生。
“小谢,晚上出来吃饭吗?”见完供应商后,落地窗外的天快黑透了,霓虹灯、车灯、写字楼大屏幕的光接替了日光。
我靠在办公椅上,转着转椅,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拨通谢今朝的电话,放了扩音在桌上。
“吃什么?”谢今朝那头猫叫声不断,很难听清他的话。
我提过几次让谢今朝和我同居,每次谢今朝都很抗拒,我也只能三天两头约谢今朝出来见面。太久不看到谢今朝,我会担心谢今朝忽然消失。
他早晚会消失,我不能真的把他关起来,但不要是今天、明天或者后天。
谢今朝很少主动提要吃什么,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做过一个清单,把本地稍微有点名气的大小餐厅分门别类地写进去。我拿起手机翻着清单,跟谢今朝说:“西斗路那里新开了一家意餐……”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今朝打断:“西斗的店都花里胡哨的难吃,专骗你这种没品味的阔佬。”
“还吃上次那家湖南炒菜?”我想起谢今朝在这家就着小炒吃了三碗饭。
“我上火了,不吃辣。”谢今朝理直气壮地否认。
我提出一项,谢今朝就否决一项,念完整个清单上的餐厅后我们也没决定好该吃什么,我只好在晚高峰的末尾先开车去接谢今朝。
谢今朝还在之前我们遇见的那间兽医诊所里工作,生意还挺红火,以前给人看事时,许多客人顺便把自家有小毛小病的猫狗带来给他治,虽然谢今朝恢复记忆后不搞也搞不了封建迷信活动了,不过给宠物店攒下不少客源。
晚上挺冷,我下车时拉上了外套拉链,上楼时谢今朝正在锁门,锁完门后蹦蹦跳跳走到黎越身边。
他比之前胖了一点,但还是太瘦,穿件黑色短外套和牛仔裤,手揣在口袋里,咬着根烟。以前长到肩膀的头发修短了,露出耳朵,耳垂很短,有点像高中时的样子。我亲了他的脸颊,他没躲。
每次坐这栋大楼里的电梯,我都觉得电梯马上要坏掉,自己和谢今朝会被关在电梯里好几个小时,我甚至想好了这期间要做什么。我先亲他,谢今朝可能会故意把我们的脸扭向摄像头,要不要做其他的事情随他,但那么久的时间里,够我讲一些他平时没耐心听的话。
耐心。他变得很没耐心,他以前有耐心吗?以前好像也没有,至少对人没有。
不过电梯总也不坏,嘎吱嘎吱地把我们送下楼,谢今朝牵起我的手,带着我从后门出去,钻入比刚刚那部电梯还老的小巷。巷子里开了许多饭店,桌椅摆到马路上。
我知道谢今朝又要吃沙茶面了,他开始能吃得下荤的东西以后就不停地吃沙茶面,我担心他又有什么和沙茶面有关的不好回忆,旁敲侧击问了很多次,没问出什么,谢今朝好像只是单纯爱吃沙茶面。
面店狭小,我和和谢今朝坐在过道上的椅子上,四条腿别扭的挤在折叠桌下。沙茶太甜,我以前不喜欢,陪着谢今朝吃了几十家沙茶面馆后也能欣赏了。
吃面时我们不怎么说话,谢今朝偶尔夹一筷子我碗里的鸭胫。吃完以后谢今朝去饮料柜拿了一瓶可乐和一瓶矿泉水,可乐是给我的。谢今朝坚持给我买可乐,甚至不愿意买无糖,喝完就要去健身房待半天,但我每次还是喝到一滴不剩,他给我的,有一次我喝了半瓶想扔掉,回头看见垃圾桶里躺着半瓶可乐,瓶身亮亮的,剩下的可乐晃啊晃,我怎么舍得把它扔掉的?
“晚上想不想做爱?”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谢今朝又说:“想做晚上多来几次,最近做不了了。”
我咳嗽起来,我被可乐呛住了。顺过气之后我擦掉眼角呛出来的眼泪,我知道他会走,他不会一直留在我附近。
“你要去哪里?”我说,吃完饭走在路上有点热,身上不清爽。
谢今朝莫名其妙看我一眼,“什么去哪儿?”
“去我家吧。“绕着这条街走完一圈,正好回到大厦楼下。我打开车门,谢今朝坐在副驾驶,环住我的脖子亲我,然后解我的皮带,拉下拉链,捧住我已经微微勃起的阴茎。
我当然喜欢性,但我不喜欢我们之间只有性。这是我的错,所以这种不喜欢我只能忍着。他弄出很大的声音,我拿手机连蓝牙,车上开始放歌。
我按着他的脖子,他脖子很细,几乎可以一只手握住。在沙茶面店结账时,他在门口等我,我看到他在和一个很年轻的男孩交换微信,笑得很开心。谁主动搭讪谁的?
“谢今朝……”我失神喊出他的名字,俯视着他影影绰绰的脸。他好像没听到,还在不知疲倦地舔弄着,啧啧有声。他放荡又下流,他技巧娴熟。
他为什么不多恨我一点?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向我报仇。我对他犯了弥补不了的罪,他为什么一直不向我复仇?
现在的我是不是让他觉得很无聊?
他喝水,他开着窗抽烟。他抽太多烟了,抽烟总比他给自己注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好。
他还会做梦吗?
刚关好门,谢今朝就抱着我,两个人一起扑在沙发上。他嘴里还有烟味就亲我,我被他压在身下,我想看清他的脸……
电话响了,响个不停,响了三分钟之后谢今朝不耐烦地从我身上下去,从门口玄关那里把手机丢过来给我,点了根烟坐到我身上,上上下下。电话是亲戚打的,戴述那边的亲戚,应该叫表舅的。黎征华死在我手里,戴述撞死在我的剪刀上,但亲戚还会和我联系,人死了就真的不重要了。
“阿越啊,你现在在同安吗?”表舅开门见山,谢今朝叫得更卖力了,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虚虚地投在窗外。
“嗯。”我简单地回答。
“太好了,你现在能不能去一趟机场?”
我坐起来,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摸着谢今朝的后腰。
“什么事?”
“戴宓离家出走,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我查了她的航班记录,晚上两点到同安。”
“你要我去接她?”
谢今朝这时候动作也慢了,竖起耳朵好奇地跟我一起听电话。
“是啊,实在是麻烦你了,戴宓的性格你也知道,也就你说的话她愿意听听……”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问谢今朝,要不要一起去机场接我表舅十五岁的女儿。谢今朝眨眨眼,点头。
“你在跟谁说话?”表舅在电话那头疑惑地问。
“两点是吧?我等下就出门。”我挂断电话,抱住谢今朝,跟他接吻。
“你要去哪里?”喘息的间隙里,我趁机问他。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走,除夕要到了。
“去找以前的熟客玩玩。”谢今朝笑嘻嘻地说。
我停下动作,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很认真地看他。把认真给谢今朝就像往海里扔进一粒沙子。
谢今朝开始穿衣服,冬天他也只穿一件薄外套,还好是在同安,冬天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他去洗澡,我找了一部电影看。他洗完澡,坐在地上,歪歪扭扭靠着茶几跟我一起看,拿毛巾擦头发。我从他身后问他:“要不要搬进来住?有你的房间。”
这里的东西一直都是双人份。
我不抱期待,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但谢今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