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刺鼻,红色的光不停闪烁。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掌心黏腻。
“哒哒哒”
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
“你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我垂着头,不语。
“你还不能下床!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身体?”
我抬头,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规则地起起伏伏,如同蠕动的山丘。
那是……
我努力凝聚涣散的视线,“山丘”不动了。半晌,每一个山丘边缘都溢出红色的液体。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的……
那是“碎片”。
想到这,我几欲呕吐,强烈的恨与恐慌从心底爆发,浩浩荡荡席卷我的大脑。
“我在和你说话!你不要这样!你的伤很严重!”
“你理理我,不要这样……求你了!”
“时倾!!!”
胸腔鼓胀难忍,双腿打上了石膏。可我感受不到疼痛,因为我的手掌黏腻不堪,我没办法控制它们了。
“陈时……”许久未说话,我的声音如同破锣一般呕哑难听。
我看向他,一字一顿:“我没有家了。”
“我……没有家了。”
“不…不是……”他无措地抱着我的头,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后脑,“不是的……不是的……”
“会好的,都会好的……”
“会好的……”
“……”
今日,大雨。
天空阴沉极了,呼啸的风拍打树叶,明明是白天,外面却如同黑夜降临,竟是远处的车都无法看清了。
早上还是晴天,太阳兴高采烈地绽放。谁知没一会儿,老天爷就变了脸。
不同寻常的天气仿佛暗示着什么,我皱眉抚上胸口,莫名有些心悸。
顾倾抱着我,看起来毫无异常。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太明白。
算了,还是不要想太多好了。
“等等,忘记收衣服了!”我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来往阳台冲,还不忘提醒顾倾,“你在这里等我!”
原来是因为没收衣服啊,难怪感觉不安心。
阳台门没关,风混着雨水洒了一地。挂在栏杆上的衣服飞来飞去,隐隐有掉落的趋势。
“哎呀!怎么这么大雨。”我眯着眼踮脚去收衣服,系在栏杆边缘的红色流苏疯狂飞舞,看起来似乎要打结了。
就在我狂要承受不住狂风骤雨,手中的衣服险些掉落在地时,天空瞬间放晴。
光线变化逼我闭上眼睛,雨声消失匿迹。
风停了。
衣服安稳地挂在栏杆上,还滴着水。
我睁开眼。
红色流苏依旧狂乱地飞舞,似乎想告诉我什么。
“清清!!!”
我回头,顾倾似乎想朝我扑过来。
我伸手去够他,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
怎么……回事……
空气中散落光点,我愣愣地看着顾倾最后的方向。
“……顾倾?”
“顾倾!”
没有人会笑着回应我了。
“顾倾!不要开玩笑!”
我忍着恐慌下楼,一间房间又一间地找。
没有。
哪里都没有那只笑眯眯的鬼。
家里安静极了,四处看去,只有我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那只鬼到底是我的臆想,还是真实存在过的呢?我有些分不清了。
跌跌撞撞上楼,我抖着手打开戒指盒。两个戒指盒都是空的,里面的戒指不翼而飞。
“哈哈……”脱力跪倒在地,我发出哀鸣。
“失败了……”
“呜呜……失败了、竟然失败了……”
手抖的厉害。
缓慢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你会后悔吗?”
恍惚间,我又听见了那个苍老的声音。
“不悔。”我答。
“我叫时倾,倾盆大雨的倾。”
顾倾睁开眼,柔和的光仍然有些刺目。
听见那熟悉又有些稚嫩的声音,他猛地抬头望去。
不知为何,他此刻坐在一间教室里,讲台上站着一个瘦弱的男生,眼神空寂。
那眉眼……分明是年少的清清……
顾倾刚刚明明在家里,却又突然来到了这里。他本应该着急,但一种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要留在这里。
也许他缺了的什么东西,会在这里补全。
他看着少年朝他走来,满心疑惑。可他无法控制身体,仿佛被关在了这个躯体内,只能按照特定的轨迹运行。
他看着“自己”触碰到少年的手臂,少年反应剧烈,狠狠拍开他的手往外走。
老师在讲台说着什么:“他是孤儿,大家可以多包容一些……”
顾倾飘了出去,如同他还是鬼的时候那样。
他被少年牵引,跟着他来到卫生间。
“恶心!!!”
“不要再说了!!!”
少年踢翻拖桶,蹲下身子,抱着头无声尖叫。
强烈的疼痛在顾倾心口爆发,那颗不会跳动的心脏似乎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清清……”他的声音没能传出去一分一毫。
少年无意识抓挠手臂,血淋淋的一片。
顾倾抬手抚了抚眼角,指尖上满是血泪。
顾倾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清清对“自己”慢慢改变的态度,看着他无意识的亲昵与信任,胸膛空落落的。
有时“自己”会看向镜子,镜子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笑起来有两颗尖尖的虎牙,眉眼间温柔倦怠。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进入了清清的记忆里。
这就是清清说的前任吧,他想。
他本应该嫉妒,本应该失落,但他却很感激。
感激在清清受欺负时有他,感激在看见清清发病时,没有抛弃他。他陪清清度过了一段最为艰难的时期,温柔地看着死寂的少年重新注入活力。
有时候那双眼睛带着笑望过来,顾倾的胸膛仿佛又有了心跳。
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心跳。
他看着他们相携同行,看着他们许下未来的诺言,看着他们初尝禁果,少年柔软的呜咽可爱又可怜。
他怅然若失,明白清清为什么一直放不下那人了。
如果清清能幸福,那他愿意看着他们白头到老。
可他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也许是消失前最后的挣扎吧。他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也不想记起过去。他想了解他最爱的人,只是他们一人一鬼不能长相守,上天才给了他最后的机会。
如果他注定要消失,那么……他愿意把清清留给那个人。
但他不知道,他们的结局会如此惨烈。
肮脏的竞争永远存在,在他们准备出国结婚的路上,在离机场只有几百米的路上,他们被冲过来的卡车撞碎了幸福。
明明前一秒还在畅想婚后的未来,下一秒,一切支离破碎。
他看着时倾号啕大哭,绝望的哀嚎在医院里久久不散。
“他”死了。
撞击的前一秒顾倾被弹出“他”的身体,眼睁睁看着车子相撞,刺目的鲜血淌了一地。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都受了伤,可他们还是爬出车里,本来他们能安然等待救援,可那辆货车却没放过他们。
“他”将时倾推了出去,自己被侧翻的货车瞬间压下……
……
时倾受了很重的伤,昏迷了很久才醒来。
他不怕疼,缓慢地拖着骨折的双腿前往停尸间。
“他”扭曲得不成样子,就快成为碎片。
顾倾想阻止他掀开白布,但他无能为力。
时倾平静地看着惨状,肩颈支撑不住痛苦,猛地弯了下去。
“为什么……”时倾呢喃。
“为什么说要走!”
“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忘了你!我没同意!!!”
“你起来!为什么!!!”
尖叫的时倾被赶来的护士半拖半抱带了出去。
可那如同从肺腑深处发出的凄厉声音,顾倾觉得,他永远不会忘记了。
失去伴侣的时倾枯萎了。
他不再笑,不再哭。他的灵感如同干涸的枯井,连野草都无,只有僵冷的石头。
“时倾!你振作一点,你最近设计的东西一点都不合格。只有你活下来……但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他才会安心地去。”
“我……活下来……?”
短短几天,时倾瘦的厉害,脸上都没有肉了,颧骨明显。
“我不要好好地活……我不让他走……”时倾喃喃地说,“不许走。不许走。”
“不许走。不许走!”
见他有些疯疯癫癫的模样,他的助手有些害怕,不再劝了。
关上门,那一声声的呢喃仿佛还在耳边。
……
时倾再次病了。
药片大把大把地吃,可他的精神依旧没有恢复。顾倾很想拥抱他,可这只是一段记忆,他无能为力。
贺年和陈时来见过他很多次,不管是好说歹说还是怒斥,时倾一直都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
他开始变得迷信,在网上找通灵视频。
顾倾看着他对着镜子削苹果;看着他半夜穿着单薄的衣服,拿着盛着米饭的碗站在路口,固执地等待那抹熟悉的身影;他看着他用遍所有的方法,都没能找到“他”。
时倾开始去找寺庙,一间一间地问有没有办法,能让枉死的人回来。可他们只会怜悯地看着他,然后惋惜地劝他离开。
他好恨呀,那些害了他们的人依旧过得风生水起,这场阴谋被打上“意外”的标签。
可时倾只是一个设计师,即使有些名气,也比不上那些家底雄厚的资本家。
他恨得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看着电视里的那些人,仿佛要将他们刻入骨肉,化为白骨也要记下那些人的罪行,哪怕没人会给他正义。
再后来,他只是别人眼里失去爱人而疯癫的人。
于是他也成为了那么个人,坐在高高的天台上,哼着“他”写给他们的歌。
“好累。”时倾说。
“时倾!你下来!!”贺年在他身后尖叫。
可他听不到了。
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那么他就沉入海底好了。只有他还记着那个人,只有他不愿意忘记。
所有人都叫时倾忘了那个人,让他往前看,向前走。
但为什么呢?明明是他说,不要忘了他。
可是他不肯忘。
明明他们即将奔赴新生活……
……
那些人根本不在意会不会泄露,光明正大地在包厢讨论。
“哈,没想到竟然真的成功了。”一个人笑道。
“要是他们再早半个月都不会有事,那时候我们都找不到愿意干这件事的人呢。”唐总哈哈大笑。
门口,时倾跌坐在地上,浑浑噩噩。
……
“都是我的错。”被拉下天台时,时倾哭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没说要开会……都是我的错啊啊啊啊啊啊!!!”
“都是我的错!!!死的人应该是我呜呜呜……”
顾倾不断流着血泪,他逼着自己继续看下去。
他以前都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揭清清的伤疤呢?
他好后悔,他好想再抱抱清清。
“他”也是孤儿,只有时倾替他处理身后事。
明明站起来比时倾高出一个头,身躯能将他完全笼罩。可死后只剩一个小坛,一点也没有生前的压迫感了。
出乎意料的,时倾将骨灰撒入大海。
“你说你死后骨灰想撒入大海,我说你想得太久远了……”湿润的海风里,时倾眼眶通红,“可是……为什么那么快呀?你告诉我,为什么?”
最后一点碎片撒入大海时,时倾扑过去伸手抓,似乎不愿意让它飘散,最后只捉到无形的风。
“你…就这么走了……”他轻轻地说,“不带我,为什么呢?你说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等我的呀……”
“没关系,现在我等你,我再等你半天,你不来,我就和你一起走。”
他下船,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高中的时候,时倾不相信班长会无条件等自己回家。
他会故意在教室里坐很久,很久,久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下来,他才背着书包下楼。
班长站在路灯下,甩着书包驱赶蚊子。
见到时倾,他什么也问,只是笑着对他说:“走吧。”
时倾不信邪,还试过偷偷从别的门溜走。
只是回到家后他却没有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反而心神不宁,连作业也写不完。
他妥协了,顺从自己的想法回学校。
现在这个点学校不让人进了,班长就站在校门口,见到从校外走来的他,也没有生气。
他只会说:“时倾,我说过,我会一直等着你。”
“你不要忘了,我会一直,一直等你。”
……
从回忆里脱身,时倾发现自己又颤得厉害。
他不吃药了,穿好鞋往沙滩上走。天色昏暗,像极了他们放学一起回家的时刻。海水没了光,黑漆漆一片。
也许他想错了,班长不是不愿意回来,而是在等他一起走。
对,班长在等他一起走,他说过他会一直等着自己的。
精神恍惚的时倾往大海走去,海水淹没了他的脚踝、小腿、膝盖……但他并不害怕黑暗的海水,因为那里面有他的爱人。
海浪不停地拍打他的腿,像是在催促他回去。时倾不肯走,想要逆着浪走向海底。
“你在捞鱼?”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时倾没有搭理他,继续挪动脚步。
“听说,南山上有一个地方很玄乎,或许能见鬼?”
时倾猛地回头。
他只看见一双微微泛光的紫色眼瞳,再一看,面前没人了。
他浑浑噩噩跑回酒店,不管不顾,仿佛临死的人找到了续命的药方。他拿起手机搜索“南山”,发现它坐落在隔壁市的郊区——分明他早已将所有的地方都逛遍了,从未听说过什么南山。
顾倾看着时倾又哭又笑,却流不出眼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了。
时倾当晚就去了南山,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太阳落山后山上黑得可怕,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
顾倾不忍极了,他害怕一切又是一场空,时倾体内的那股气最终还是会消散。
但当他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时,仿佛有一柄锤头迎面砸下。
“请问,来做什么?”那人微笑地说。
时倾太久没和别人交流了,显得局促不安:“我……我听说这很灵验……我想,我想……”
“嘘。”那人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您随我来。”
院子里香炉依旧,门无风自动,时倾走了进去。外面亮了起来,竟是天亮了。
光线穿透黑暗,房间内坐着一位老者,身后是燃着香的香炉。
“你想要什么?”老人佝偻着背,神态祥和。
“我想要见到我的爱人,我想要他回来。”时倾道。
“哼,你爱人已经死了吧,这可是逆天改命。”
“我知道。”时倾没有什么表情,他看向窗外,“我能付出任何代价。”
“即使你消失在世界上?”
“即使我消失,我也要换他回来。”时倾毫不犹豫地说。
“哈哈哈,真的会有这般有趣的人。”老人哈哈大笑,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世间百态啊……不过一个‘情’字。”
“做到这件事其实很简单。”老人道。
时倾苦笑:“很简单……可是我寻找了那么多的地方,却从未找到过。”
“那当然,世间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到我,只有我能做这种事。”老人像老顽童一般,调皮地眨眨眼,“更何况,你是‘它’提点过来的。”
“他?”时倾想到那个有着紫色眼睛的男孩。
“不提了,我先说说代价吧。”
老人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流苏,放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