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见罗文鸿面有倦色,道:“万望罗公保重。”说罢,正要退出门外,又被罗文鸿唤住。陈昌回首,见人点了点案上大字,忙袖着走了。外头角门外三七正牵马靠墙候着,见陈昌出来,忙迎上前。两人飞马回了府。三七见陈昌面上并不见喜色,心猜度授官之事怕有波折,也苦着张脸。正想着如何劝慰,忽而脸上飞来一张稿纸。三七忙取下一看,问:“二爷,这是?”陈昌道:“回头让人将这几个字裱起来。”三七问:“挂哪处?”陈昌道:“收库房去。”三七应是。陈昌又问:“如今外头说什么你可听见了?”三七老实点头。陈昌皱眉问道:“府上也有人嚼舌根?”因着李婠行事不避人,府内府外皆传得沸沸扬扬,三七心说:又不是老聋子,怎生听不见?三七道:“不晓事的婆子丫头说过几句。”陈昌听了便吩咐:“这几日我在不家,没管家里事,你家二奶奶也是个没脚蟹。日后有嘴碎的,直接拖出去打嘴巴子就晓得闭嘴了。”却说这陈昌回了府上,在正屋没寻见人,忽见一未留头的小丫头慌慌张张捧了帖子来。陈昌问:“哪家的帖子?”那小丫头道:“是哪个不晓得哩,是个太监送来的。”陈昌又问:“你家二奶奶不在屋里头?”小丫头道:“在后园子里。”陈昌便接过帖子,往后园去了。穿过木香棚,过了葡萄架,到一处桃花台下,只见李婠正卧在阑干旁看书。只因如今八九月光景,秋老虎咬人,李婠穿了件细白纱的单衣,春慧正在后头打扇子。陈昌身强体健,脚步轻,从后头绕上台子,挥退春慧,大马金刀坐着帮李婠打起扇子来。李婠似一无所觉。半响后,李婠合上书,道:“风大了些。”陈昌忙收了些力,笑道:“还当你不晓得。”又从袖子取出帖子来,李婠早有所料,接过看了搁在圆桌上。李婠眼不看他,问道:“你不与我说什么?”陈昌将笑一收,道:“这我倒听不明白了?我要和你说什么我自个儿不晓得,你倒是晓得了。”李婠道:“那你来作什么?”陈昌好笑道:“我不能回来?”因外头人说她接贵攀高,李婠心虽能开解,也难免闷闷,又有陈昌近些日子白日外出打点不着家,偏生今儿又回了,又送来帖子,难免疑心他也这么想她。陈昌见状也不笑了,摩挲手里扳指道:“那些狗屁孬糟话我听了——”说到一半忽而又止住嘴。李婠问:“如何?”陈昌道:“不如何。”李婠不明白了,斜眼看他也瞧不出所以然,问道:“这是哪样意思?”陈昌伏在她耳边道:“意思是,我心甚悦你,你哪种样子我都欢喜。”李婠听了愣在当场,脸红红的。闲话休叙。且说次日,李婠到了公主府上,一眼熟的太监接出来,因着宴会上李婠问他姓名,他不搭话,李婠不知其姓名,只当寻常对待。这太监倒是面色和软了些,接应着人往里去。李婠在小厅吃了回茶,见那太监来说:“不巧,公主正待客,烦二奶奶略等等。”李婠自是点头。又坐了坐。太监复又在门外道:“随我来罢。”两人到了一暖阁处,太监先进屋回明了,然后方李婠进去。李婠上前参见,罗英妙正坐在一矮凳上与公主说话,见了她,只笑:“不想姐姐也来了。”李婠笑道:“到巧了。”行礼毕。公主赐了坐,因问了些“陈家祖母身子可康健”“李家姐妹如何”的话,话了番家常。福寿安乐公主本因宴会诸事于李婠有五分不喜,后头见李婠连七日拜帖,更恼其趋炎附势,只如今京中又有恶语重伤这妇人,心中又平添几分心怜,就接了李婠帖子,着李婠来拜见,平了外头流言蜚语。于是一心便只想着随意打发她回了,面色淡淡的,不大开口。刚说上四五句,便推脱身子乏了。李、罗二人如何敢留,忙行礼退下了。一小侍领着二人往外走,罗英妙因着福寿安乐公主接了李婠帖子,也上公主府上拜见,如今见了情形,心中痛快,使眼色给那小侍从,寻了个借口转上小道不见了身影。李婠与那小侍一道走,过了垂花门,不见打发轿子来接,到右转进了个小园子中。李婠心下生疑,因未来过府上几次,只问小侍这处通向何处。那小侍道:“奶奶随我去就是了,轿子在前头。”又是七拐八拐行了一段路,那小侍忽而说肚痛,丢手要走。李婠伸手揪住他袖口,冷笑道:“如今我大小丫头婆子俱不在身边,只得仰仗你一人,可不敢让你走。”那小侍捂着肚子,苦脸道:“奶奶容禀,我是真的肚痛。”李婠柔声道:“我不晓得你背后人打什么主意,我与你只见过今儿一遭,料想没得怨仇。你甩手走了,没仇也有仇了。”说着,她褪下手上一镯子,因笑道:“不若你领我回正道去,此事我也不开口,只当无事,如此便罢休了。你道如何?”那小侍一面瞅着李婠手中镯子,一面说道:“奶奶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明白?”李婠冷了脸,松手道:“如此,你便去罢,只等晚间衙门来寻你。”说罢,寻了一花丛中石凳坐下。那小侍听了心下一跳,反而不敢走了,小心道:“奶奶,如今我又好了。”李婠正待说话,忽听远远的娇笑声,由远及近,往这边来。李婠回头看那小侍面上先是不解,后又是作揖,挤眉弄眼,急急拉她要往后躲去。却说李婠与那小侍方才绕过一山石立定, 只见一妇人绕过假山来。其人五短身材,圆脸体丰,脸红红的,衣襟开了大半, 笑着坐石凳上, 采了朵牡丹拿手上, 道:“驸马还不过来?”话音刚落, 一男子绕过假山来, 其人二十四五年纪, 头戴银鎏金高浮雕紫金冠,身穿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身长飘逸, 面圆领袍,方口悬鼻, 生得副好相貌。那男子道:“叫我好找。”那妇人见那男子面上没笑脸, 慌了手脚, 忙起身走上前跪地上,道:“驸马生气了?”却不想那男子一伸手将人抱住, 柔声道:“姨姨,我哪儿会同你置气?”两人一面亲一面坐在石凳上, 喘着气动作起来。那不到半响,落了一地衣衫。事罢, 两人穿戴整齐走了。李婠略等了等,不见人回, 才松了口气,正有话要问那小侍, 一回头,只见那小侍立着不动, 双眼发直,面无血色,突地跪道在地,满眼是泪,磕头道:“我这就带奶奶出去,万望奶奶开恩,将此事揭过,只当我二人未来过此地罢。”李婠命他起来,因问道:“你唤什么名儿?”那小侍道:“奴才唤王秀,专在内外门伺候主子往来迎送。”李婠略思忖,问:“几岁进的府?家中只你一个?没得亲人了?”王秀犹豫半响,道:“奴才六岁进的府,如今九年了,家里人没甚亲人。”李婠又问:“我没见过你,如何又将我带到这儿来?”王秀忙道:“原是左丞家的六姑娘,名唤英妙的,常在公主面前行走,与府上下人都有几分交情,今日英妙姑娘给了我二十两纹银,命我带奶奶来园子里。”李婠问:“这园子里又有什么玄机?”王秀哭道:“这园子原先是圈近内府的,在仪门内,后头有丫头说在晚间看见了烛火和人影,公主便命报恩寺十多个僧人念了几日经,后头好了,只公主命人将园子隔了出来,因着偏远,等闲没人到这处来。这园子小路岔路多,英妙姑娘命我将奶奶扔园子,让奶奶出一回糗。是我鬼遮眼,钱迷心窍,惹出这等大祸来。还望奶奶海涵,让此事罢休了罢。”李婠问:“那都督是驸马赵仁德?”王秀忙点点头。李婠又问:“那女子是哪个?”王秀道:“公主因未有孕,自觉愧对赵家,没能给赵家留下香火。便让驸马纳了两方妾氏,一姓卫,一姓姜。那女子便是姜氏。”李婠道:“公主倒是贤良淑德。”王秀低头不敢应答,只哭道:“奶奶,不若将此事揭过罢。若传出去了,奴才性命难保,奶奶的帖子日后公主怕也不会接。”李婠似笑非笑道:“无碍,公主待人亲和,此等小事,如何会放在心上?”王秀急道:“公主虽是宽和,但我等撞破此事,不死也会被扒下一层皮,奶奶,回罢。”李婠不急,道:“知晓便好。你收受钱财,暗中害人,又撞破驸马私密事,即便公主宽和,怕也是九死一生。”这话说得王秀满脸冷汗,他哭着跪地上扇自己耳光:“奶奶饶命,是我糊涂,是我糊涂的,开恩阿,奶奶开恩。”李婠冷笑道:“要我开恩,何不从实招来?”王秀哭道:“奶奶要我招什么?”
李婠道:“公主给驸马纳了两房妾,一是京中六柳巷子卫员外郎次女,一是书耕人家秀才独女,据都是好人家女儿,怎会如此行事?其二,两人二八年华,那女子年纪也不符,三来,那女子虽穿着绸缎,但似下人打扮,如此,你还要说谎?”王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冷汗直冒。李婠缓声道:“何不说出来?我知晓了,也同你一道提防翻了船。”王秀听了,咬咬牙道:“那女子是府上奶妈子。”李婠道:“府上未有小公子姑娘,几时招的她来?”王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低声道:“是公主乳母。”听罢,李婠心惊肉跳,此事骇人听闻了些,只心头忽而冒出个主意来,面上不显,道:“你起来,同我细细说说。”王秀起身道:“这奶妈子姓魏,府上人都叫她魏妈妈,她妈是贵妃身边伺候的老人,后头出宫嫁了人,不到一月,她丈夫去了,自个人到有了个遗腹子,后头她儿子在襁褓中也去了,又托人回宫当了公主乳娘。因公主打小喝她奶长大,很是敬重她,待公主下嫁驸马,也一道过了府上来。”李婠问:“她后头没嫁人?”王秀道:“嫁了府上管事,儿子如今两岁大。”李婠问:“此事你头回知晓?”王秀面上有些不自在,道:“府上有些风言风语。魏妈妈住在府后街儿一带,那管事等闲不敢回,与魏妈妈点头哈腰的,私下都说有蹊跷,我以往听了一耳朵,只当是乱传的,今日撞见了才晓得。”李婠问:“公主与驸马恩爱否?”王秀听了,央求道:“奶奶,该说的我也说了,如何又打听起公主与驸马来了?”李婠取笑道:“说了恁多,也不差这一件,何不再说说?”王秀咽了口唾沫,道:“公主贤良淑德,自嫁了人,便将公婆接了来,晨定省昏不曾懈怠,每有生病必去伺候茶水,后头不见嗣息,又给纳了两方妾氏。只驸马不知怎地,倒是对公主与两房妾氏淡淡,喜欢往粉头处钻,在外又安置了两房,公主知了,又赏了两人两枚钗子,五匹绸缎,命人好生伺候。驸马夸公主有大家之风哩。”李婠听罢,默了半响,道:“当真圣人不及她多矣。”王秀道:“驸马才貌出众,公主甚爱之,爱屋及屋罢了。”王秀见李婠没再问话,小心崔促道:“奶奶,不如回罢,抬轿的怕等急了,要来寻倒是不好。”李婠下一镯子,道:“你与我说许多,到是不知该如何谢你。”王秀忙道:“奶奶言重了,如今不将事儿挑破便是大恩了。”李婠道:“此事别人晓得了,我也讨不了好,帮你和帮我是一样事。这镯子又是另一番酬谢了。”王秀听罢,终地贪字占上头,袖手接了。两人回转,李婠坐轿家去了。李婠回至府上,心中已敲定主意,挥退左右,独留春慧在侧,命菊生来至外间,去打听两样事,一是公主府上有个名唤王秀的,家中亲人可在,又在何处,二是公主府上一奶妈子姓魏,住公主府后街头,打听她家消息,是甚消息李婠没细说。又命春慧从箱笼中取了百两银票来,说道:“能探听多少是多少。”菊生擦了冷汗,应了是下去了。春慧也晓得近来风声,道:“瞧那公主也看我们不上眼,何苦讨她好。”李婠道:“她瞧不上我的虚无缥缈的十分不好,待我给她一份实打实的好了,那十分的不好也烟消云散了。”两日后,菊生来报:“那叫王秀,在帽儿巷处有一宅子,住着位瞎眼老母,那魏奶妈子,只听周围街坊说,她丈夫也等闲不回家,逢年过节也不回,两三年都未见着人影。”李婠问:“他儿子如今两岁,他两三年没着家?”菊生也觉不对,低头不出声。李婠道:“明日你再走一趟,给些银两托那老母替我带句话。”却说这边,待送李婠走后,王秀便心惊胆战了两三日,没见着什么风波,也将心放回了肚中,这日没甚要紧事,立在廊下晒太阳。忽而一相熟太监来道:“刚从角门办差事回,见着你家里人,说有要紧事找,正在南面小角门候着。”王秀听了忙让其顶了班,往角门去。来至角门处,只见一瞎眼的老妇人杵了拐杖立墙下,王秀见是她妈,忙上前搀着她往转角处说话。王秀问:“怎地来了?”那老妇人慌张道:“今儿早,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上门,说是初六那日,他家主子出公主府时不见了个玉镯子,那玉镯子是他家主子爱物,命你明日去未时三刻去东街湘满楼还了,不如此,便要告衙门来拿你,还在告在公主与驸马那儿,将这丑事揭开。”王秀初时还未回过神来,待想明白,顿时荡了三魂,走了七魄,失脚跌倒地上,心中悔不当初。那老夫人看不见,心下慌张唤了王秀几声。王秀苦道:“那位贵人将镯子落轿子上,我今儿瞧见了,待我还了她便也好了。”于是次日未时未到,王秀寻了个由头与管事告了假,换了身衣裳,一径往东街湘满楼去了。又坐了三刻,只听门口一声响,再看时,王秀已跪倒地上,双手高高捧着玉镯子,口内直道:“请奶奶开恩,绕我这次罢。”李婠笑道:“你先起来。”王秀起身,奉了茶水,苦道:“奶奶容禀,原先我说七岁净身入府并非欺瞒,只家中只有一瞎眼老母才略过不提,还请奶奶宽恕则个。”李婠道:“不是打紧事。我寻你来问桩要事,只你可听好了,此事若有欺瞒,休怪我没先说好!”王秀忙道:“奴才定知无不言!”李婠笑了笑,问:“魏妈妈的小儿子可是驸马的亲子?”王秀听罢,只觉耳边一声天雷,立在原地,半响才见他大睁着着眼点头。李婠取了五百两银票,道:“烦你来一趟了,日后也劳你费心了。”有道是又心算无心,自李婠有了耳目后,行事大胆许多。一日晚,魏妈妈回家,洗了手脸睡下,正酣睡之际,突地家中来了五六个破落户泼皮,二话不说将魏妈妈连带其小儿掠走,逃窜离京了。次日,其余仆役转醒来,慌忙报了公主府上,公主听了大惊,又命人传了衙门查案,衙门人不敢怠慢,半日走街访邻回禀了原委:原是一个京中有名的破皮落户儿,名唤孙二,专在街上帮闲打哄,偷人钱财,因着近日欠了赌坊巨资,自家填补不上,赌坊要他右手左腿相抵,索性便伙同了几个老赌鬼一并抢了魏妈妈家财,逃京去了。公主担心不已,回禀了圣上,着命步军巡捕五营抽调人手出京搜寻,只搜了五天也没见人影,才作罢了。却说这边, 李婠命菊生找了几个破皮落户儿将魏妈妈劫走,给了几人钱财,命几人作富商打扮躲城里头。一宿未眠。陈昌半夜醒来,见她睁着眼, 问:“怎地不睡?”李婠心中有事, 回道:“口渴了。”陈昌便起身倒了碗茶水。晚间茶水凉, 陈昌向外呼喝了两声。李婠道:“拿与我喝罢, 丫头都睡下了。”陈昌道:“委屈自个儿作甚?几个奴才秧子。”仍命人起身。外头值夜的丫头听了动静, 点了灯火, 去茶房取了热茶来。陈昌递至李婠跟前,见人喝了, 将她搂在怀中,道:“可要睡了?”李婠点头, 陈昌拍着人后背。李婠强令自个儿闭眼, 不多时, 倒真睡下了。次日一早,李婠命菊生打探消息, 又听闻步军巡捕五营抽调了人手缉拿犯人,时时提着心, 又因睡少梦多,倒瘦削不少。待步军巡捕五营撤了人手, 李婠即叫孙二几个赌鬼连夜离了京,才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待菊生来回话时, 已过了六日。李婠问:“魏妈妈如今可安置妥当了?”菊生道:“安置在城郊十里庄子上,我一人去的, 那庄子上伺候的都是聋夫哑妇,外头有护院, 跑不了。”李婠又问他可了那小儿贴身物件儿,菊生忙从袖中取出长命锁,铃铛手串,玉佩三样,李婠一一看去,只见那玉佩夔首鸟形,中间一个“璟”字,遂将之放在一锦囊中,连带放了张早写好的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