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2/2)

每次来东宫,都是请教什么问题,要么是字读不上,要么是章句不理解,现如今隔了几天,又把自己练习的字帖拿给他,请他评鉴。

待他的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热情有礼,似乎完全不受那日的影响。

王鏊这心里一时间酸楚难忍,感动和自责一并涌上心头。

“殿下……”

“怎么了?我写的没有进步?”

他用的是没有进步这个词,因为现在不是说好坏的时候,水平在那儿,写的就是差。这又不是一两天下功夫就能做好的。

“不,殿下自然有进步,况且……”王鏊使劲张目,忍着不落泪,然后说:“况且书法于殿下本就是小节,当年宋徽宗瘦金体也算是书法中的一代名家,可他昏庸无道,误国误民,葬送了万里江山。”

说完,他才细看太子的写的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此句出自韩愈《师说》。

“王先生的话自然有道理。本宫也不是要成为书法大家,只不过若以后都歪歪扭扭,皇家的脸面何在?到时候士人还说,是本宫的老师教得不好呢,那不是给您丢脸?”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认他王鏊为师。

王鏊心中感慨,自己倒还不如孩子坦然豁达。

“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之师,那也是老臣的福分。”

“这些客套话咱们师徒之间就不必多说了。今日我是想问这一句:术业有专攻。”

朱厚照抄着手,脸色变得轻松起来,讲些故事,也让王鏊不要那么苦大仇深,像犯了大罪一样,“那日我外出微服,和一酒楼的掌柜简单聊了聊。他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挺会娶老婆。家里多子多福,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这本是好事一桩,不过嘛……他那四个儿子,全都在读书,却只有大儿子堪堪考中一个童生。你说这可怜不可怜?”

有故事听,氛围总算是轻松惬意了起来。

王鏊也难得轻笑起来,“科举一途,确实是难于上青天,能得朝廷和皇上看重,着实不易。古来就有十年寒窗苦读的说法,实际上又何止十年?臣知道有些人是读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最后也难登皇榜。”

白发不第,说的就是这种。

“是啊,书读得好不好,有天分这一说。像是这掌柜家的儿子,依本宫看是中不了的,这么笨的本宫首先就不要。”朱厚照笑着轻松,但渐渐的脸上爬上愁绪,“不过,我看这掌柜是铁了心,说只要供得起一日,就读一日的书。这样下去,这一个好好的富裕家庭,岂不因此而返贫?”

王鏊一怔,他忽然明白了太子为何写那副字。

而且,吴宽那日还说,太子把微服野游和为百姓做事划了等号是一种诡辩。

本来他也是信的,但现在看来也是胡扯,即便不完全相等,太子殿下出宫去,心中也是记挂百姓的!

王鏊心中百感莫名,大概也有一种对于自己怀疑殿下的自责。

这样的太子,明明就是践行了儒家一心为民的道德观的!这样的太子他不支持拥护,还说自己是什么圣人学徒?!

办!

东宫,撷芳殿。

一身青色官袍的王鏊正与皇太子坐而论道。

王鏊是当代名士,在天下学子心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要文章有文章,要道德有道德,要官位有官位,尤其近段时间更是奉旨侍读皇太子,风头一时无两。

“……殿下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小民之家总是期盼能有个读书种子,为国效力,光耀门楣。若是能有些许功名,那再多付出也是值得的。”

朱厚照和他就这样絮叨,又或者说是一种引导。

“可是朝廷的俸禄并不高,像是这个掌柜花费许多银子供四个儿子读书,即便中了进士,那日子就能好嘛?还是说,当了官,就有办法拿到银子?”

王鏊心想,皇太子到底是聪慧。这问题提的……真够可以。

“殿下之言,发人深省。朝廷里……确实有些官员会涉及贪墨。但科举一道,自隋唐以来就是历朝历代的国策,不仅为朝廷选拔天下之才,也给了天下人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是这个理。若不是科举,本宫今日还遇不到王先生。”

皇太子说的轻松有趣,王鏊也陪着笑笑。反正只是讨论讨论嘛。

朱厚照又说:“不过,我也在想……朝廷总归是不需要那么多读书人的,天下再大,官永远比民少。读书人是要第一优待,这是应有之义。可那些读不上书的呢?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啊,而且他们应是大多数吧?”

王鏊思索着这些话的重点。

他有些搞不明白,皇太子到底想说什么,“殿下,可是有什么所悟?”

“懵懵懂懂而已。只是觉得那些走不通科举的人,实在可怜。像这家掌柜的,老子老了,儿子科举不成,往后日子如何好过?”

王鏊心想,殿下真乃仁厚君子!吾不及矣!

因为他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说这次我想置办这医学宫之事,许多人都告诉我,百姓缺医少药,并非因为大夫少,而是因为贫穷。我再问,为何贫穷?朝廷明明有徐大人,还刘、李、谢三位大人,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本宫看他们廉洁奉公,勤勤恳恳,父皇也每日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这样的情况下,国家还是有百姓贫穷,那朝廷,又该如何做呢?”

“如果父皇都不行,我怎么行?如果徐大人都不行,王先生,有信心胜过徐大人吗?”

这话是将王鏊和徐溥对比,王鏊再心高气傲怎么敢自信说自己比当朝首辅还强?

所这问题的答案是很清楚的,

皇太子的忧虑也很正常:父皇和徐首辅都办不到的事,你我还不如他们,这以后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