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后,内阁三人全都跟着,六部的尚书也都到了,包括之前离京的工部尚书曾鉴此时也回来了。
这一路上,人人心思不同。
按照年纪、资历、皇帝的宠信等要素,王鏊、韩文、闵珪都有可能。但皇帝再生气都不会一次性撤换了全部的内阁,这就要看怎么选取了。
韩文在想:王济之还有帝师的身份,他就不想着这一次了,但下一次……
而李东阳则是压力极大,皇帝的招他接是接住了,但接得极丑,以至于在百官面前闹这么一出,文官不喜欢用兵也不想支持复套,这一点朱厚照清楚,所以最好能叫他们不要汇集在一起,可现在刘健这样子提出来,就多多少少有聚集力量的作用了。
皇帝背对着大臣,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刘阁老,朕尊你是先帝信重的四朝元老,可你就是十八朝元老,朕还是君,你还是臣。这一点,你记住了。”
刘健什么心志……他自己早就在数个夜里想明白了,但真到了此时,想着君父、想着过往……他一个老人也泪眼婆娑起来,想当初,皇太子所展现的惊人之才也让他对未来充满想象。
先帝驾崩之时,他所设想的,跟随新皇帝建功立业的志向也从未有一天忘记。
朱厚照是什么人,到底是不是昏君,他心中都知晓。
所以要说此时、此事就如同一个忠臣面对昏君时的决绝那肯定不至于。旁的不提,仅一个‘体恤老人’,朱厚照做得就不比他父亲差。
所以刘健此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到最后,不哭也不行了。
“陛下,老臣舍不得陛下啊……”
朱厚照听了之后也是百感交集,刘健是很坏的大臣吗?绝对不是。可政治,就这样把人推到这个地步。
“……没有哪一个大臣在存了致仕念头的时候和朕说舍不得的,你刘阁老爱惜名声重于生命,冒着‘贪恋权位’的危险讲这句话,朕,姑且信你。”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但你怎么就能当着百官逼朕决断复套之议?!朕知道,你是要说帝王不能够穷兵黩武,可朕苦口婆心说过多少次!朕做事何时冲动过?盲目过?!还有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是阁臣,到底能不能体朕心意?朕是什么样的君主!是什么样的汉子!这么几年,你们还不明白吗?!”
“世人不是都喜欢品评帝王吗?你们自己想想,朕为政爱不爱民?朕做得哪一件事是为了自己?是起过一座宫殿,还是要过一样宝物?是不让忠臣说话了,还是一句逆耳之言都听不得,动辄残暴的杀害大臣?!刘阁老,你囿于传统之念,坚决不认同复套之议,且欺朕太甚,不义在先!如此,就不要怪朕不仁在后了!”
“传旨!”
“陛下!”李东阳、谢迁,甚至王鏊都喊话了。
王鏊向前跪了些,“陛下!刘阁老是辅佐四代帝王的朝廷重臣,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四十多年来为国尽忠,功勋卓著,为天下所共见。陛下岂能仅因为政不合,便将内阁首揆置于轻忽之地?”
朱厚照怒极,“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就是要朕必须听刘阁老的话吗?那这龙椅不如叫他来坐!今日这旨!必须要传!”
“陛下,不可啊!”
王鏊都急了,他是最早跟住朱厚照的人,想事情、做事情都尽量以朱厚照的角度出发。撤掉刘健这件事,他是坚决不同意的,不为别的,对皇帝很不好!
一个在朝四十几年的大臣,托孤之臣、内阁首揆,如果是犯什么罪,那另当别论,可他干得是阻挠皇帝出兵这样‘正义’的事,所以这道旨意只要出去,皇帝必有昏君之名。
这不是在不在乎名声的问题,关键这个年头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有了昏君之名,今后还怎么办事?
倒是韩文觉得有些奇怪,王济之这个人……皇帝一直信赖颇深,这次怎么会有如此表现?
有些时候,政治就像演戏,也很需要演技,现在来看这就像一出戏,可皇帝想出了什么绝妙的法子,竟然能解此时之局?
皇帝罢工了!
朱厚照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阴谋或是阳谋,他只是要自己的想法、意志能够贯彻下去,作为皇帝,这应该是最基本的。
为此,他与刘健这样的四朝元老发生了最为激烈的争斗,
刘大夏这个先帝宠臣还在大牢里待着等候发落,现在又轮到了刘健,短短两个月时间,常理是不应如此密集的下狱重臣。
但乾清宫西暖阁,龙颜震怒也不是假的。
韩文思虑,刘健于性命是无忧的,当今天子虽然严厉,但并不残暴,而且刘大夏、刘健怎么可能如此密集?
王济之或许就是考虑这一点,所以才极力规劝。
这个戏,他演得最好。
因为皇帝应该没有要把刘健怎样,如果不是呼天抢地的求情,给皇帝一个台阶,下面还怎么演?
“臣附议!”韩贯道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为自己争一个角色,“刘阁老乃是一时君子,为官清廉,勤于任事,若是免去刘阁老,则不止为天下之损失,亦为陛下之损失。”
朱厚照更加恼火,“你们两位也要拦着朕吗?!”
“臣并非要拦着陛下,谏疏乃臣子职责所在,臣忠于陛下,因而才有这番逆耳之言,还请陛下明察!”王鏊深深叩头。
朱厚照转向另外一边,“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两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
王鏊、韩文都是皇帝的人,他们都支持刘健继续担任首揆,他们本就是阁臣,这个时候难道建议皇帝把刘健罢了?
那传出去是什么名声了。
所以尽管知道皇帝生气,但也没办法,李东阳硬着头皮回禀,“臣,附议!”
谢迁也是如此。
这样的反应,朱厚照看在眼里,其实心里也想得到。看这气氛差不多了,他便惨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便如你们所说。这皇位,不坐也罢!”
皇帝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变。
韩文心中也万分惊诧:这种话,皇帝总不会和王鏊事先商量好的吧,要不然王鏊胆子也太大了。
而内阁三人、军机处四人,再加其余尚书全都傻眼,看起来皇帝是‘妥协’了,不再处置刘健,但这份妥协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刘健这个时候也很难就这么安心处之,便说道:“老臣深受国恩,忝居首揆,秉政多年,未立寸功,岂敢违逆圣意,失却人臣本分。臣才疏而德薄,特请陛下允臣归乡,于庙堂之外了此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