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未知、危险,但他们总会来的,秦始皇当年有海外来客吗?汉唐时有禁海还是开海之争吗?可现在有了,朕相信他们会越来越近!虽然你们都跪在朕的面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你们也都知道,天下不止大明一个国家。咱们以中国自居,觉得中国之外都是蛮夷、都是未开化之地,那堂堂中央之国难道连开门迎客的自信都没有吗?如果朕是这样的皇帝,你们是这样的臣子,那么大明有什么资格说是最强大的国家呢?朕和你们的想法都不一样,朕要把国门打开,让北虏南蛮都看到,大明比他们的故土要好!”
国大民骄,四夷宾服!
皇帝有这样的志向,这样的气度,就是王鏊、韩文也很难想象。他不是要做一代明君,他是要做自始皇帝以来都从未有人当过的天骄!
“再说点银子的事,这些年浙江的丝绸,江西的瓷器,福建的茶叶,它们都远销海外,如果朝廷严厉打击,那么以丝绸、瓷器、茶叶为生的百姓,他们怎么办?丝绸不能吃、瓷器也不能吃,他们赚不到银子,日子还能过吗?反过来,既然海外有银子,那么朝廷为什么要挡百姓的财路呢?天下多一些有钱人,这不好吗?难道非要人人都是饥民?”
“当年太祖皇帝是因张士诚在海上作乱,所以下旨禁海。可今天张士诚已经不在了。在的是沿海想要赚钱的百姓,这和少府在京师用工其实是一个道理,人,总要有个吃饭的手艺啊!”
杨廷和听得极为认真,他问道:“照陛下所说,朝廷便是放松了重农抑商的国策,丝绸、瓷器不能吃,银子也一样不能吃,如果人人追逐海外的利益,而弃田不种,朝廷那么多的粮食从哪里来?”
“天下贫民、流民那么多,从今往后,只有人无田,没有田无人。你说的那是天大的好事,你我君臣这辈子都不一定能遇得上。便是真的出现了,朝廷亦可去收回雇人耕种,或者征收分给无田的百姓,办法多的很。因为规矩,是朕定的。”
“如何收?”
朱厚照说话斩钉截铁,“抛荒就收!民以食为天,这事儿不得商量。官府第一要务是给百姓活路不假,但官府也是强力机构!朕不希望任何一名百姓造反,但朕不怕任何人造反!”
军令应在政令之前!
王鏊想起弘治十一年从东宫走出的那一天,他知道大明会有一个不得了的帝王,但关于未来,他还从未有如此大胆的想象。当时只觉得,太子应该蛰伏起来,用心读书,潜邸内再储备些相才良将。将来众正盈朝,大明国泰民安。顶多也就如此了。
但是现在他明白大明的少年皇帝心中有一幅自己的治国图景。
可开海之议绝非如此简单的事情,不说海上风浪无情,便是东南沿海士绅一体,朝廷真的在某个地方开个市舶司,又有梅可甲这样的官商代表,往后那些商人的利益得被挤占到什么程度?
更让他担心的是,政令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出现层层加码和歪曲圣意的情况。权力和欲望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头可以自我生长的野兽。
万一具体施政的人,用力过猛,说不得就是东南大乱。
到那个时候,国家怎么受得了?
但皇帝似已铁了心,虽然他还是在好好说话。
“……陛下。”
朱厚照把目光投向谢迁。
“微臣揣测,陛下令少府设立造船厂,是不是将来还想要再建大明水师?”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
有很多事,他是想一件一件做的,而并不想在一夜之间把这个国家搞得翻天覆地。更不想刺激他们过深。
但谢迁还是能猜得到,
因为当今圣上有着不弱于太祖皇帝的掌控欲,大明的商队在海上如果得不到保护,皇帝会受得了?
然而水师的筹建费用更加夸张,除非,海贸真的获利巨多。
其实朱厚照心中还有谋划,便是真的开了海之后大量白银涌入的问题,但那涉及到货币改革,并非眼下的事。
“谢阁老,朕的金口不能随意开。所以这个问题,朕只能说,需要看形势的发展。”
“陛下。”谢迁跪了下来,“朝廷开海是否又要和打击海贸走私结合起来?否则朝廷开了个口子,但民间走私依旧,这个口子便毫无意义。”
“不错。”
“如此一来,东南必乱!”
“可朕不是没给他们活路。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
“然而以陛下之才能,为何要首选东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最不能乱的就是东南啊!又或者先于浙江一地试点亦可。”
“不行!”朱厚照好话说到了尽头,“似这种事,朝廷必须要展现出坚决的意志!试点来试点去,那帮人还以为朝廷在踌躇之间,这不是鼓舞那些反对的利益集团吗?谢阁老,朕知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谋国之言!但事不同,方法不同。有些时候,一定要动如雷火!”
“岂不知狂风暴雨之后容易一地狼藉?!”
“有些事,你们是可以劝的。但这件事,朕要乾纲独断,如果因此亡国,那朕来做这个亡国之君!”
皇帝将话说到这个程度,其实是断了这些臣子的谏言之路。
以往有刘大厦,这是先帝宠臣,他可以‘自恃’身份,刘健也可以。但是这两个人都被皇帝弄走了,剩下的人,大概就是要什么都不顾了才能决心阻止。
如果皇帝是大大的昏君,那么官不做也就不做了。可他并不是,他在缔造一个伟大的时代。
其实对于朱厚照来讲,他本不必把话讲得那么决绝和难听。但就如同向地方展现朝廷决心的道理一样,他也要向眼前这个‘权力中枢’展现决心。
这件事他一定要做,谁也拦不住!
“……如此,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所谓最坏,也就是地方豪强士绅挑动百姓闹事,东南遍地是匪,民不聊生。”
朱厚照坐回龙椅,“这不是最坏。最坏是有人聚众造反,甚至……相互联合、挑唆宗室举兵!朕也想瞧瞧,有没有哪个商人之家能指使家丁数万与官军作战。”
!!
皇帝竟然都想到了宗室造反……
王鏊心也紧了起来,难怪皇帝要说展现决心,确实应当如此,一定要用官军之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而不是等着他们慢慢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