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他们不再有政治特权,那么到后面失去经济特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这关乎一个帝王的勇气,又超越一个帝王的勇气。
朱厚照所面对的情形和雍正皇帝完全不同。
他要在乎儒家的政治传统,他要受礼教的约束,他的基本盘是士绅。
但是他今天之所以又和大臣提出这个问题,在于他手中的军事力量的财政支持有一半来自于新兴起的商业;他手中的政治力量,有相当一部分已经非常认可他所开创的王朝中兴。
“朕在凤阳会说,到了杭州也会说,所以彭泽你先宽心,这件事朕不会鲁莽从事。”朱厚照说这件事的时候相当的平静,且冷静。
他甚至不要尤址在边上,而与三位心腹之臣在殿外,湖上的凉亭里促膝而谈。
彭泽则像是明白了什么,“陛下在淮安府、应天府查处之事,想必也是为了……造势?”
这么一说谢迁和荆少奎也都明白过来,看来皇帝已经下了初步的决心了。
“洪武年间,定了太祖成法,以包税制框定了天下钱粮,新增屯垦之地亦不再起科,陛下若是要改此法,仅是这一点也阻力极大的。”荆少奎补充道。
他说的是历史史实。
朱元璋当然是个伟大的帝王,但他有一个不好,就是他以静态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他觉得自己设计好了一切,从此以后就不需要再变了。
就像户籍制度,你爹是工匠,你以后就当工匠。你是农民、你是军人,我们朱家是皇室。好,就这样,从此以后咱们就这么过日子,都别闹腾。
因而还有《皇明祖训》警告子孙的那句话:“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毋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朕,当然明白。但你们也都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百余年来,民间不断通过藏匿、投献等方式缩小朝廷的税基,就像军屯的萎缩一样。而就如荆少奎所说,土地投献都是私下行为,朝廷难以监管,若是不改,总有一天天下八成的土地都不交税,剩余的两成不仅要自耕农交税,还要他们服役,以供养如此庞大的上层。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改法,而是改朝换代了。”
朱厚照的语气并不激烈,他不是要教训人,而是以一种深深的忧虑来论述,“朕,不是那种要留下什么好名声的帝王,朕在意的是百姓,是江山。朕的目的也不在于多征一点税,而在于消除后世巨大的隐患。再自夸一句,三代以来的帝王之中,朕也还算个强势的君主,朕若不做,难道留给后嗣的软弱之君?”
凉亭里安静了会儿。
直到某个时刻又响起皇帝的呢喃,“……湖广荆襄一带的流民问题目前还只是疥癣之疾,等到朝廷逼得老百姓没了活路,逼得他们成为流民,到时候会不会天下皆是流民呢?”
忽然之间,荆少奎撩起了官袍,他跪在了坐在石凳上的皇帝脚下,“陛下德才兼备,刚毅果敢,担当社稷之重任,心系万民之福祉,十年来,内修政理,外拓疆土,振王师之威,守四海之土。治水患,抚百姓,兴教育,种种惠政,实乃宗社之幸,万民之幸。臣今日在此起誓,愿追随陛下,忠心耿耿,竭尽全力,以成陛下之大计!”
他这样带头,谢迁和彭泽自然也会跟上。
不过谢迁还是担心,他再忠心之言的末了加上一句,“……臣惟愿陛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天下士绅与朝廷离心离德,致使社稷有动荡之危。”
“明日就是祭祖,朕会向祖宗明此心迹,若是祖宗不许,将来到了地下朕再请罪,但朕知道,想必祖宗也知道,你们都是大明的忠臣。”
三人再次深深伏地,皇帝能讲出这番话,那是极少极少的。似乎很多年前,还是太子时便显现了他的那种担当。
不管怎么说,经历了英宗、代宗、宪宗以后,大明能再出这样的帝王,他们作为正直臣子,其实是能感受到‘幸福’两个字的。
应天巡抚兼南京守备
凤阳的六月初连下了两场暴雨,屋外雨滴噼里啪啦的敲打竹窗,大部分则落在地上弹起一个旋涡,伴随而来的风将升起的丝丝水汽带进屋内,打在屋内远道而来的江西巡抚荆少奎身上。
他与主流的官员总是格格不入,始终很难容易。
官场之上讲师生,可他没有中进士,当得了会试主考官的那些高官和他有关系的一个都没有。
再加上他为官的风格也没那么和光同尘,导致整个朝堂之上可能是皇上还和他熟悉一些。
皇帝在窗前观雨,并和他说:“……朕不会在中都太久,祭祖既已结束,过几日就会去杭州,你随驾同去,这江西巡抚也不要再任了。”
荆少奎微微低头,“微臣遵旨。不知陛下……要给臣派什么样的差使?”
“应天巡抚……”朱厚照面对着窗外,微微蹙起眉头,随后又加一次,“兼南京守备。”
这个职责就重了。
几乎是将半个江南压在了他的肩上。
荆少奎深知这个职位的重要性,“微臣谢陛下隆恩!”
“你不是科班出身,但二十年风霜至今,应当明白朕的意思。王炳任应天巡抚毕竟只是暂时,他还是要回京师的。现在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年老体迈,而且牵扯上了那桩案子,朕就算不打算重处,但做做样子也是要的。”
荆少奎当然知道,“陛下之意,臣明白的。不仅仅是两位不适合,更因为士绅纳粮之事万分凶险。”
“其中凶险自不必说。谢迁还说从此以后,天下士大夫便与我朱家离心离德了,朕觉得他的话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陛下怎么还……?”
“请客吃饭总得有个度,朕愿意拿出东西赏给他们,但不能拿大明江山、百万生民的命来拉拢他们啊。”
荆少奎安慰道:“值此太平盛世,陛下也不必如此忧心。所谓事虽难,做则必成,当初清理军屯并不比这件事简单,但陛下还是做成了。”
“恩,也不知西北的战事如何了……”
朱厚照虽然不讲,但是这么些天,他心里一直记挂着的。
他做那么多事情,并不是为了要穷兵黩武,但必要的开疆拓土还是需要的,至少不能留一个不友好的敌国在嘉峪关外虎视眈眈。
河套地区只能算收复,这一次才是对外扩张。
可他四月下了旨意,到六月还一份军报都没有。
战争这种事,谁也不敢保证一定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