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大雪,凉州城外三十里,自灰白天际腾地掠起一道黑线。凉州往北就是边关,这里是守护大夏的最后一道线。
马队驰骋的速度已然绝尘,倏忽之间,线已成了翻江倒海的汹涌大军,乌压压占了半边天,盖了半边地。
当中一骑突出,骏马通体乌亮,马上人着银白色轻甲,映着雪光,煞出一阵寒天冻地的萧杀锐气。一人一马疾奔而来,马蹄下扬起的雪尘碎如漫天飞霰,直把后头的行军同天地晕成了一团,世间好似唯有这一点疾驰的人。
剑出,枪挑,北阙十三部首领阿茹那被赶至此地,已经没有回头路。他怒喊一声,天地都似乎在震动。冰天雪地,他赤裸上身,露出用血画的部族图腾,嘴里念了一句北阙语。
战神亲临吾身,扫除一切仇敌。
他猛地出锤,那铁锤百斤重,砸到人就是整个凹进去,没有一点救回的可能,且死的非常痛苦。
这人不过40,经验丰富又力壮,又孔武,这一下扫了十几个士兵飞出去。白衣银甲的将军做了个手势,手下人不再前进,然后他拍马,上前,缓缓抽出他的剑。
兵刃相接,发出噌噌嗡鸣。重锤狠狠砸向马腿,将军一弯腰,双腿勾着马,几乎贴在马腹上,那马也灵性,跪倒的时候往对方的战马腿下顶,银甲闪过寒光,对方战马嘶鸣,两个人在大雪飞起的沫里轰然砸进雪里,每一下的嗡鸣都让人胆寒。
然后,剑光过后,头颅飞出,阿茹那强壮精悍的身躯轰然倒地。看清这一切的十三部剩下的人四散而逃,白衣将军拎着头颅,冷然挥手。
全军出击。
剩下的军队去围剿残余,他摘下头盔,漫天飞雪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面容冷白而眉眼黑沉,有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副将拍马而来,他终于放心,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张督军第十次拿着圣旨来请见顾楚阳,被副将客气礼貌但没有余地地挡在帐门外。
“我家主帅还在休息,请张督军先回去。”
张胜气呼呼回了自己帐,每日炭数量有限,他这个督军是硬塞进骠远军的,时常是只能领到份额的十分之一,问就是没有。
来前以为是个好差事,骠远军又叫顾家军,现在的主帅是名义上的六十五岁重新挂帅出山的顾闻燕,出战的是顾家唯一的后代顾楚阳,仅仅十六。
一老一小,还不轻轻松松拿捏。
只是没想到老的滑得像泥鳅,小的冷得跟块石头一样,一点人情世故不通,他跑来督军,油水没捞到一点,倒是经常半夜被冻醒,还饿,偷偷去厨房找,只能摸到一点干饼子,连点肉都没有。
他想了想,添油加醋,又给千里之外的京城,发回一道密报。
凉州大捷第五日,重伤未愈的顾楚阳,在十五道圣旨下,回京接受封赏。
名为奖励,实则,要把他这头年轻的野兽,困于京城,好让顾家军,继续为当今龙椅上的那位驱使。
就算一路走走停停,在张胜的催促下,半月后,他们还是回到了京城。
“少将军,”军队驻扎城外,等待传唤,副将唐通海撩开帘子,递过去药。
顾楚阳在低头看沙盘,似乎是在思索推敲,但唐通海毫不留情戳穿他家少将军:
“您别装没听见,药再苦也得吃。”
顾家军现任的少将军唇抿成一条直线,任谁都猜不到,这位杀伐果断出手狠辣的少将军,不爱喝药。
但唐通海看着他,一副今天不喝我就不走的架势,最终顾少将军眉眼冷淡,拿过碗,一饮而尽。
药苦,心里的烦闷更苦。父母死那年他就被困在将军府八年,好不容易出来了,到了凉州,没几天,又被催回来了。
祖父挂帅,他回京,意思不言而喻:
他是回来当质子的。
猛兽就要趁没出笼前,折断双腿,带上枷锁,假以时日,出笼后,也会束手束脚,连最弱小的人,也能随意呵斥。
旁边一阵敲锣打鼓声,还有漫天飘洒的花瓣,香衣云鬓,却不是欢迎他这个打了胜仗却狼狈回京的顾少将军。
他撩开帘,看见一大群人,为首的抬着一尊石像。
那像雕刻得极为精致,眉眼精致,修长,五官无一不出众,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因为是玉石雕刻,冷然而凛然,让他更有了一种似神非神的非人美。
他头戴花环,身上却挂着各种金银美玉,披金戴银,一路人追随者无数。他们一边前进,一边叩拜。
“山神啊,山大人保佑我。”
“希望山神大人保佑我家绩儿百病不侵,考取功名。”
“山神大人保佑我家铺子日进斗金!”
各种各样的杂乱的、贪婪的、真诚的、甚至是悲哀的祈愿,充斥着这里。
随后,当当当的声音响起,一位穿着花哨的神官服饰的男子,把一个滑稽的、与山神精致美貌的面容完全不符合的大红绣球,敬重虔诚地放在山神胸前。
“各位,各位!接下来,山神就要为大家祈福了。而其中,最虔诚的,将得到山神赐予的绣球。百病皆消,万厄不侵,从此,路途坦荡,长生不老!”
“我我我,我最虔诚,”一个富商样子的胖子往山神手上挂刚从自己手上退下来的玛瑙手串和金镯子,还有大玉扳指,都往抬神像的轿子上扔。
其他人纷纷效仿,一时间,那神像上,挂满无数珠宝金器,简直是个移动的珍宝馆。
顾楚阳烦闷地闭眼。
他很想出手,这样的情景在偏远的凉州绝不可能见到,那边的百姓连果腹都很难。
但他现在不能做,只能冷冰冰道:“走。”
而最终出价最高那人,也兴高采烈地跟着神像往前走。他在漫天的香气扑鼻的鲜花瓜果里,捧着绣球往前走。
在和顾楚阳黑漆漆的马车擦肩而过的时候,那摘得头筹的信众,忽然摔了一跤。大红绣球飞出去,被唐通海警觉地一脚踢飞,却不偏不倚挂在了顾楚阳的马车上。
少将军烦闷,民众盲目迷信,铺张浪费,有人借机敛财,他又要长时间呆在这地方,唰一下,出剑
寒光一闪,那大红绣球的带子被他割断,而绣球,不偏不倚落在他怀里。
顾楚阳恍然间听见一个轻快活泼的声音问他:
“作为本山神的新娘,你想要什么?”
装神弄鬼。
他一剑劈了绣球,心道眼神不好。
“我不信,更不敬。”
“告辞。”
————
顾小将军:我不信鬼神
山神:掏耳朵啊?你也信鬼神,要我当你老婆?你这人——看清脸也不是不可以
龙椅上老皇帝年老但精明,跟他说了许多,顾楚阳跪在底下低头:
第一个想法是皇帝好老,苍老的好像他动动手指就能碾死。
第二个想法是,老爷子一个人守在凉州,走的时候忘记跟他说,院子里埋得几壶酒别给他喝没了。
到最后开始说重点了,几位皇子,你可挑一位顺眼的,明天开始入宫伴读。
说是让他选,已经是暗含看他站队的意思,顾楚阳一抬头,太子温和,风评很好,三皇子生母和他母亲是表姐妹,两个人小时候打过几架,关系还行,四皇子不思进取最爱玩闹,六皇子母妃被贬冷宫,这会看谁都怯生生的。剩下几个皇子要么太小要么太顽劣,都不能选。
他抬头,扫过一圈,不卑不亢。
三皇子朝他眨眨眼。
哪个都不能选,哪个都不能主动选。
大殿上所有人都在等这个风尘仆仆从凉州回来、一身血腥气、已然初成的年轻的野兽。
野兽即将被打断骨头,关进笼子。
有人可惜有人庆幸,还有人在观察,十六岁的顾楚阳在朝堂上孤军作战,说错了对顾家就是灭顶之灾。
他还要查父亲去世的那场战役。
背后冷汗淋漓,他却站得笔直笔直。
一阵风忽然吹进大殿,啪一下把门关上了,大部分人被吓了一跳,太子一个趔趄,站了出来。
皇帝一下看向他:
“鸿儿有话要说?”
感觉被人往前狠狠推了一把的太子面上还是温温和和:
“父皇,久闻顾将军年岁不大,但年少成名,英勇非凡,孩儿心向往之,也想跟着顾小将军学习。”
顾楚阳跟着弯腰下拜:
“臣惶恐。”
这事就这么定了。
顾楚阳听见一个活泼的声音问他:
“是不是帮你解决了一个难题?怎么样,本山神是不是很灵验,你可以给我当老婆了吧。”
阴魂不散!
回去路上,顾楚阳直截了当:
“第一,我不喜欢连肉体都没有的东西。
第二,我不喜欢男的。
第三,更加不可能给你当老婆。”
那声音安静了一会:“可你都接了我的绣球了。”
“……”
“好吧那确实是个误会,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有信徒在喊我了……神力不够……我明天还会来问你……”
大概是有什么原因,他的声音慢慢轻了下来。
顾楚阳只当没听见。
太子不是他的最优选择。却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第二天平安度过,那山神年岁明显不大,跟着他入宫时候大为惊奇,这个好看那个想要,顾楚阳一耳朵听他碎碎念一耳朵听翰林院的夫子讲课,居然没疯。
还帮太子随手挡了一次灾。
一周后他习惯了山神的存在,就当他不存在,反正没有形体,根本拿他没办法。
除了山神提出要他当老婆时候他会反驳一下,其他时间他都安静如鸡。
他本来就是个寡言的人。
一个月后太子对他也信任了些,相国家千金生日,办了宴会请京城各个王孙公子赴宴。
顾楚阳是不去的,拿到请帖的时候放桌上,然后去郊外跑马了。
他向来自律,军营给他烙下深刻的痕迹,除了早晚的习武,不用陪读的日子他都会去郊外跑马。
将军府很大,唐通海新招了人,还有带回来的亲兵,顾楚阳一周就靠着实力折服了这群人,金吾卫和御林军都是皇帝的,碰不了,顾家军回来了一万人,驻扎在城北营,顾楚阳每日京城郊外来回,练兵,并不完全避讳。
事情就出在这天。
三皇子来找他玩,知道他有好马,求了半天,顾楚阳磨不过,带他去跑,结果相国千金不知道怎么偷跑出来,还带着个庶出的幼子,马场大,速度极快,等三皇子野马脱缰,看见跑出来的相国幼子,马蹄已经重重踩下,直把人踩得肋骨齐断,口鼻喷血,顾楚阳根本来不及,他的马把三皇子的马撞开的时候,相国幼子已经断气了。
“怎么办——”相国千金尖叫着昏过去了,她听说父亲有意把她嫁给三皇子,给了请帖对方居然没来,一打听和顾家那个沉默寡言杀气很重的煞神出来跑马了,气不过,偷偷跑出来看未来夫君,没想到未来夫君帅是挺帅,把她带着壮胆的弟弟给踩死了。
三皇子也急的六神无主,这事要被皇帝知道了,他也基本完蛋了。他和顾楚阳私交不能太好,更不能过密,不然太子会急,有的人更急。
“怎么办啊——”三皇子不愧是相国千金未来夫君,两个人说的话惊人的像,顾楚阳得保住三皇子,片刻间他做好了决定。
“我——”
那个陪伴了他一个月的、已经变得很熟悉的活泼的少年山神忽然道:
“我有办法,让他起死回生。”
顾楚阳猛地住嘴。
“我知道你想去顶替三皇子,不行,那样你的未来太苦了。我已经看到了。”山神温柔地拂过一阵风,好像摸了摸他的脸一样。
“你来这里有目的的对吧……我可以帮你……
我还记得,你说你不喜欢没有实体的人。这下刚好,”
山神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
而那个本来被马踩死的相国幼子,忽然吐出一口血,有了微弱的气息。
“好……痛……”
“大夫……军医……快来人!”三皇子怒喊,他听到顾楚阳要替他的时候已经感动非常了,这下人没死,更是心跳如雷。
顾楚阳感觉不到那个时刻陪着他的那股力量了。
将军府很大也很空,很多时候他只能呆着,看兵书或者练武。那些难眠的夜里,是山神的声音,伴着他入睡的。
这一下消失了,他居然也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相国千金看着他那张眉眼锋利、杀气很重的英俊的脸,结结巴巴:
“纵……”
千金在内心无声尖叫:
好近!好帅的一张脸!
一个微弱的声音接上:“咳,我叫纵青川,青色的山川。我喜欢山野。”那小孩吐出一口血朝他笑了笑。
顾楚阳多了一个小尾巴。
那天的事只有四个人知道,三皇子回去就点了这位相国庶子当陪读,于是顾楚阳每天上课都会收货无数小纸条。不管他走哪,对方都跟在他屁股后面。
他身上杀气很重,几个皇子公主都很怕他,他没回来时还有各种谣言,几乎把他形容成一个在凉州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回来了,倒是英俊,但那股军营里长大的气质,是皇宫里娇惯的王孙公主所没有的。
纵青川不怕他。洗干净了脸很白,瓷娃娃一样,唇红齿白喊他楚阳哥哥。顾楚阳越看越觉得像那尊山神的玉石雕像。
他几乎上课都不在看书,要么给顾楚阳扔小纸条,要么和三皇子在纸上偷偷下五子棋。
但是每次夫子提问,他都答的对。
太子是不乐意见到顾楚阳跟三皇子走得近的,私下问了他几次,但是顾楚阳课上一概没理过,太子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放课后的时间。
他要争取顾家的。
明天修沐,这天翰林院的张学士给他们布置完作业就放学了,顾楚阳走出东宫门,没上马车就被三皇子喊住了。
“走走走!跟我去个地方。”
“不去。”顾楚阳淡淡道。三皇子人不坏,但是太喜欢往那些吃喝玩乐的地方跑,上次说带他开开眼界,居然跑去花魁的船上。
“是婉儿……!不对,我才不是要买东西送她,就是听说天水巷那边新开了家铺子,你陪我去看看呗。”
顾楚阳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为人比较淡漠,冷眼看人的时候很有压迫感,三皇子知道他这人吃软不吃硬:“啊呀你就陪我去吧,明天我保证不烦你。”
唐通海在旁边笑,能拿捏他家小将军的不多,这三皇子高低算一个。
“今天吃饭的地儿我也看好了!是北山龙泉寺,他们那的素斋很好吃,保证不给你乱来。”
三皇子一挥手,后边的纵青川眼巴巴地拽住顾楚阳的袖子。他今天穿了一身青衣白纱的衣袍,衣摆处绣着圆滚滚的兔子,喊他:
“楚阳哥哥,我想吃素斋。”
声音又脆,亮生生的,顾楚阳常年练武,身手敏捷,反应比一般人快数倍,只要他不想,没人可以近他身。
最后还是去了。
三皇子是真对纵婉莹上了心,在珍月阁买了串南海珍珠,颗颗饱满,洁白完美无瑕。顾楚阳心里琢磨着事,他的暗卫最近查到了点东西,他在心里梳理,一抬头,纵青川拿着一块玉佩往他身上挂。
“弟啊,你有这么多钱吗?这玉很贵的。“三皇子苦口婆心,试图拿走那块上好的羊脂玉雕的平安无事牌。
“没有……”
纵青川想了想,一脸心疼的把那玉牌放下了。
“我要请哥哥喝茶。”
龙泉寺有个新出的茶很贵,他听父亲说起过,但是又很想买那块玉牌……
纵青川想了想,自己全部的钱都掏出来,买了个拇指大的珊瑚珠子,送给了三皇子。
从来只看见纵青川对顾楚阳献殷勤,纵青川虽然是名义上三皇子的伴读,但是对方一直就冲着顾楚阳撒娇讨好,随便怎么冷脸都不怕,三皇子从来没享受过这待遇,受宠若惊,嘴巴一秃噜:
“弟你太乖了呜呜我好感动,今天你的消费我包了!想吃什么尽管吃!想要什么尽管拿!
于是结账的时候,三皇子眼睁睁看着他的“弟”快乐的把那块平安无事牌放了进去,然后一转头就送给了顾楚阳。
他就知道!
北山,龙泉寺。
夹道松浪将行人引至寺门,未及叩门,此处云雾中已能闻得茶香。
“好香。”纵青川特别喜欢山野,来这跟回家了一样,顾楚阳看他哒哒哒在前面跑,一伸手把他拽到了身边。
愈近山房便清香愈浓,三皇子跟顾楚阳道:“这里最近新出了种茶,叫镜花茶,据说香气特殊,喝完让人如入水月镜花之中。”
“是贡茶?”
“马上是了。只是今年数量格外少,甚至够不上上供的——但来这里的香客,又都能喝到,实在奇怪。”
顾楚阳叹口气,就知道这饭不白吃。
素斋的确好,纵青川一个人吃了三碗,三皇子看着啧啧赞叹:
“弟啊,你老实说,相国家真没有虐待你吧,你告诉哥哥,哥哥给你——让你顾将军给你出头。”
顾楚阳对这种调侃充耳不闻,英俊的脸冷得像三皇子欠了他几万两军费,做了个手势,暗卫四散开,纵青川打了个饱嗝,看起来昏昏欲睡。
小沙弥来上茶的时候他彻底睡着了,顾楚阳看着白瓷碗里茶汤清亮,自己喝了一口。
确实挺香的。
纵青川睡得东倒西歪,三皇子和顾楚阳低声讲着话,没一会,三皇子看见向来没什么人气的顾楚阳动了动,以为有情报了,来精神了,却看见他修长漂亮的手一拦,把差点滚下去的相国小儿子往怀里一揽,睡在了他结实的大腿上。
顾楚阳面色太正常,好像是随手这么做的,三皇子就又喊了小沙弥过来:“小师父,听说有一种名贵茶叶,只有北山才能出产,既然到得贵寺宝地,能否指我们一看?”
孰料小沙弥听了这话,脸色顿时煞白,抖如筛谷,当即趴在地上道,“茶真的不是我们私藏的,到收茶的日子开园后就真的没了……大人们莫要怪罪师兄们,求求大人明察,真的不是我们私藏的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顾楚阳眼神好,看见小沙弥衣袖下面露出的一点淤青,脸色沉了一沉。
“哥哥?”纵青川醒了,抱着他腰,小小声道:“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想找的东西在哪。”
他凑在顾楚阳耳边,热热的,顾楚阳平时冷硬的像块冰,纵青川的声音是偏活泼的那种,奇异地抚平了他有点烦躁的心。
唐朝海也带着消息回来,龙泉寺今年的茶都被一个姓马的官员收走了,明明马上要成贡茶了,怎么会在这个关头说产出不足,然后都被收走了?
顾楚阳把纵青川说出的地址给了唐朝海,先去截了,三皇子派人把姓马的官员“请过来”,一查,他藏茶叶的地址和纵青川说的一点也不差。正赶上他们转运茶叶,人赃并获。
只是问到到底谁让他这么干的,却死活不说了。三皇子任务完成一半,也算能交差,对顾楚阳恐吓人的本事千恩万谢,先走了。
留下纵青川,笑得很高兴。“楚阳哥哥,三皇子忘记带上我了,我今天跟你回家好不好?”
顾楚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当纵青川跟在他身后一溜烟爬上马车的时候,他只是托了他一把,跟唐朝海说:
“回将军府。”
将军府还是那么点人,纵青川像自家似的,走来走去一点也不迷路。顾楚阳冷淡,刚回来时有不少人想上门讨好他,都被他拒之门外,久而久之,很少有人敢直接上门来,留宿就更没有了,因此虽然有客房,是落灰了的。
让相国儿子住落灰客房太失礼了,顾楚阳让唐朝海收拾,他一个人大老粗,收拾完了还是粗糙,纵青川看了一眼就关上门,扭头进了顾楚阳的房间。
“哥哥!”
他刚进门,就看见半个宽肩窄腰的背影。少年将军身形已经接近成人,但还没有日后那么宽阔的肩背,他长发束成高马尾,肌肉上裹着层水珠珠,新旧伤痕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武将。
纵青川眼睛都快看直了,他可记得以前在这里,天天看顾楚阳练武的样子。
可惜那时候进不了房间,不知道里面是这样的……
顾楚阳披上白色里衣,走过的时候没忍住,揉了一下红到冒烟的脑袋。
“下次记得敲门。”
贡茶一事三皇子查出来不少东西,姓马的小官只是最底层,一层一层下去居然牵扯到了工部贪污。
皇帝震怒,把事情交给大理寺彻查,太子和三皇子协查,顾楚阳这下多了不少事情,散学后还要跟着太子一起出门。
护卫是一方面,太子知道了三皇子带着顾楚阳去北山喝茶,这才捷足先登立了功,心里不免有点急,还想接机看看顾楚阳,到底选择哪一边。
连查一个月,最终从工部查出一大堆人。姓马和龙泉寺前任主持勾结,一边倒卖茶叶一边在寺里宣扬,引得达官贵人竞相哄抢。姓马的从龙泉寺把茶叶收走,在黑市倒卖,获得的利益交给了他的上级。
工部几个主事、侍郎、史令都参与其中,一层一层,抄出来的银子成箱成箱,堆满了一整个大院子。顾楚阳冷着脸站在一边看着那些赃物,心想凉州苦寒,将士每天的军粮都是硬抠出来的,老爷子上书几次要粮饷,扣扣索索,迟到就算了,每次都少,米里还参杂着沙。
工部尚书咬死了不知道,只查到他这,撤了官掉了脑袋,事情结束,太子三皇子都被嘉奖,连顾楚阳之前回京却一直没有封下来的侯爷,这次一并落实了。
宁安侯。
不怎么样的封号。
最高兴的是纵青川,三皇子带着他吃了一个月的酒楼,把他脸养的圆润的很,脸颊上的婴儿肥越发明显,掐起来手感特别好。他每次吃,都往顾楚阳碗里夹菜,搞的三皇子很不平衡:
“我请你吃饭,你只给他夹菜,什么意思。”
“楚阳哥哥不开心,吃点好吃的就开心。”
三皇子夹起一块东坡肉:“他就那张脸,人人欠他八百万。再说他顾楚阳怎么不开心,封了侯,马上就要娶妻,到时候人生三大乐事,他一个人占两。”
纵青川一愣:“娶妻?”
“对啊,他生辰过完就十七了,娶妻不是很正常,”三皇子比他还小一点,眼看着也是要娶纵婉莹了。
“我不许。我会杀了那个人。”纵青川忽然道,他脸生的秀气漂亮,玉一样的,相国家只有一个千金,和他这个庶弟,家里和睦,感情很好,认识三皇子后就被喂得更好了,整个人本来可爱的像个吉祥物,但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却很低沉,带着一丝狠劲,神情天真而残忍,完全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顾楚阳斜了三皇子一眼,淡淡道: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他想起初回京城,遇到的那个山神雕像的事情,有时候越看纵青川的眉眼,越像那山神雕像。
精致秀气,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纯洁,和神明特有的残忍。
“不娶。”他夹了一筷子纵青川喜欢的糖藕,又叫了小二,去打包一份五味杏酪鹅。
纵青川能自己一个人吃完一整份。
纵青川实在很好哄,只要哄他的那个人是顾楚阳。刚才那个阴狠的神情一闪而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三皇子浑然不觉,絮絮叨叨:
“你不许什么不许,你又不是个女的,我们顾将军、宁安侯,还能娶你不成。”
在纵青川开口前,顾楚阳抄起一块羊排,果断的塞进了三皇子嘴里。
吃完三皇子就要把人送回去,顺便和未婚妻培养一下感情,纵青川却不想走。
顾楚阳本来今晚要去几个地方看看,养亲兵的费用不小,他还要往凉州运东西,几间铺子根本不够。
他打黑市的主意很久了。
唐朝海已经和这个小跟班很熟了,他也就比顾楚阳小了两岁,本来就长的粉雕玉琢的,最近开始吃的特别好,人看着越发精致。
顾楚阳让唐朝海把人送回去,纵青川不同意,于是又先回了顾府。
顾楚阳先去看了京城几家赌坊和酒楼,人脉错综复杂,但他已经站稳了脚跟。
黑市跟官场有勾结,光工部可能还不止,这次太子也想要靠这个案子翻身,可惜查到工部顶天了。
那么多充进国库的银子,不知道有几分能拨凉州去。
回将军府的时候纵青川已经趴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顾楚阳在月光下看他,长手长脚的,偏偏脸生的非常好看,侧脸也白皙如玉,水墨一样的眉梢眼角,眼睫长长,鸦羽一样的。
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凑近一听居然是:
“再来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他踌躇地看了一会,在系统任务栏那一行猩红的主线任务:杀死相国幼子上,停留许久,最后给纵青川掖好被子,自己去客房睡了。
会云楼有三层高,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是百花街上最繁华的一道风景,每天夜里都是袅袅琴音伴着舞蹈,佳人美酒欢笑畅饮。
“顾小将军,来,吃酒。”中书令一身紫色棉绸直缀,端着精美的银酒杯,对冷着脸没什么表情吃花生的顾楚阳举了举,面上挂着笑意。
顾楚阳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敷衍地一抬酒杯,将里面的酒水喝了。
太子前几日办了个差事,靖州赈灾随行,干的不错,当中有个中书令的小儿子,路上差点出意外,被马匪绑走,顾楚阳把人捞回来。皇帝顺便也嘉奖了中书令的这个小儿子。
中书令得知后,特意请了顾楚阳吃酒,结果来的除了小儿子,还有一个最小的嫡女。
中书令府几个子弟都是没出息的,唯独一个幼女才情出众,这次请他喝酒,说是感谢他,却字字句句反而都是在聊女儿,让他们两个“熟悉熟悉”。
顾楚阳看了一眼笑得满脸褶子,就快把卖女求荣写在脸上的中书令,只觉得厌烦,喝了一口酒,心想,中书令这样的人,居然也养出一窝废物点心,最后竟然要推女子出来换荣光,可笑。
他语气淡淡,打断了夸夸其谈的中书令,把最后一杯酒仰头喝了:“中书令,我今日来见你,只不过是想让太子安个心。”
中书令是太子的人,太子是希望通过联姻把顾楚阳牢牢绑在自己船上。但是人家顾家不愿意,中书令面上洋溢着的笑容尴尬了一瞬,很有先见之明地闭上嘴,没再继续讨论此事。
顾楚阳也不是那种会刻意刻薄的人,望着那台上的舞蹈走神。只准备再坐一会,等把纵青川点名要吃的几样小食送过来,就打包走人。
“宁安侯,”中书令的小女儿年纪真的很小,生的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声音也好听,温温柔柔,过来给他倒酒。
“我爹做的不对,我替他道歉。”
顾楚阳对她没什么厌恶,对女孩子也更宽容,一点头喝了,刚好小二殷勤的把他要的吃食放进食盒里拿了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起身离开后,中书令的脸都绿了,瞪着眼睛傻了半晌,连忙把那顾楚阳喝剩下的半壶酒藏在怀里,做贼心虚似的跑了。
这要是让他发现自己做的事,怕不是当场就能捏死他。
这一刻,中书令心里什么交换利益,什么卖女换荣光都没了。
顾楚阳也没想到中书令连清白和脸面都不顾了,真敢做这等龌龊事,他刚上马车,便觉得眼前一花,一阵不寻常的热流在小腹燃烧。
他扶着旁边的柱子,缓了缓,想明白后一张英俊的脸也绿了,咬了咬牙,骂了一句脏话。
骂的很脏,唐朝海不在,替他办事去了,随行的是另外一个亲兵,头一次听见他们家小将军爆言,目瞪口呆。
在他们严重,顾楚阳一直是面冷心热、对他们这些下属很关怀的人。虽然为人看起来冷淡,但其实很细心,做任何事情前都会提前规划的非常详细,第一次看他那张冷淡英俊的脸上漫起来潮红,亲兵手足无措,第一个想法是冲进去找那老东西算算账。
“人已经走了,记下,以后一并清算。”
顾楚阳竭力克制着想要破坏的欲望,手上力气大的可怕,生生把马车车厢的把手抓出凹陷。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透亮的声音喊他:
“楚阳哥哥。”
原来是小跟班见人久久不回来,等急了,顾楚阳一眼刀看过去,唐朝海一缩脖子,感觉自己明天会因为先迈左脚而被罚三十军棍。
纵青川手总是很冷,据说是小时候体弱多病的缘故,顾楚阳被他的手一搭,冷得像被玉石贴着,身上不自觉抖了一下,倒是舒服了一点。
他马上拉开距离,皱眉,想让他离自己远点,但纵青川不依不饶,抓住他手:
“你看,我一会没看着哥哥,你就出事了。”
他黑沉沉的眼睛盯着顾楚阳,让他无端想起来山神那无神的、空茫的眼睛。
顾楚阳心里一紧,想起好久没听见那声音了。自从认识纵青川后……那声音就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吗?
就这么一会,纵青川已经窝进他怀里,他虽然爱撒娇,但身上却又一股奇特的、让人感觉心旷神怡的气息。
连身上的燥热、连日的烦闷,以及逃无可逃的主线任务,一起抚平了。
“都会没事的。”他忽然道。
“我会帮哥哥的。
无论什么。”
“你……”
顾楚阳眼前一黑,好在身上还有一个道具,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他们瞬间移动到了将军府。
他的主卧一向简洁,纵青川常来住后加了一张罗汉榻,这会被他踢翻了。两个人倒在床上,紧紧的亲密的贴着。顾楚阳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嗓子干的发涩,心口狂跳,竭力无视的事实在这一刻露出了真相。
纵青川不是一般人……
月色下对方的眼睛亮的惊人,幽深的,摄人的,山野里面的精怪一样。他比顾楚阳矮很多,月光下瓷白漂亮的脸像人偶娃娃,唇红齿白的,凑过来小猫一样的吻他。
“哥哥,我可以帮你……”他的嘴唇香香的软软的,双唇相贴,滑软的触感让顾楚阳险些失去理智。
而纵青川也没看起来那么从容。属于顾楚阳的狂野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个呼吸间纵青川就开始受不住地颤抖。
他嘴上叫的很凶,其实一被摸就开始抖。顾楚阳摸他的力度大的吓人,一想到他要晚一点察觉,这时候哥哥在亲的就是别的人了,少年顿时就不躲了。
月光落进屋内,滋滋水声混合少年将军犹如野兽般的粗喘,还有一点吞咽口水的色情呜呜声,听着就让人脸红心跳。
不行……
顾楚阳的理智在疯狂地提醒他,他狠狠咬了自己舌头一口,推开纵青川后,噗嗤一下,用随身的匕首在掌心狠狠划了一道。
疼痛让他清醒,血腥味让屋里暧昧旖旎的气氛淡了一点,纵青川小脸煞白,有一点不敢相信:
“哥哥……你为什么推开我……是我不够好吗?”
“不……”
他不能解释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也不能直白的告诉他觉得他并不是个人。
少年忽然一笑,手摸上他精壮的胸膛:“还是……你要选择其他人?”
“那个中书令的女儿,哥哥喜欢?还是别的?凝香坊的花魁悦苒?清芸楼的依依姑娘?还是昨天哥哥路上救的那个卖烧饼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不到五岁,纵青川越说越离谱,顾楚阳冷声道:
“都不是。”
“我谁也不选,谁也不喜欢。”
青年身上的衣服已经散了,露出小半个洁白如玉的肩膀和精致的锁骨。他往顾小将军怀里一靠,笑眯眯打了个响指:
“哥哥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桌上,赫然是一排血淋淋的头颅和心脏,正是鬼市前主人和他的心腹手下。
金银珠宝不断地从空中掉下掉。
很快在他们脚下堆了起来。
院子里响起中书令的惨叫:
“这,这是哪——将军府?”
扑腾一声,中书令吓得以为自己睡梦中被顾楚阳提了出来,吓得差点尿出来。府内卫兵以为是刺客,把他团团为主,十几把刀寒光闪闪,中书令人到中年也没见过这阵仗,一声没说完,晕过去了。
顾楚阳脸色冷得跟冰一样,两个人之间温和的假象被撕开。
少年山神展露他非人的、恣意妄为的一面。
“哥哥,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实现。”
“只要——你说出你的愿望。”
顾楚阳再次拒绝了他:“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实现。不需要靠你。
“把中书令送回去。即使他只是个——他只是动了心思,并不是犯了什么必死的罪。”
“可你明明很不自由,很拘束。做人如果不自由,那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这些,人,毫无价值,死了也就死了。”
“反正他们早晚会回来的。”
他所无其事的道。对上少年懵懂、单纯、似乎是真的不动的眼神,顾楚阳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那里面是神明看人类如同蝼蚁一般的眼神,他是真的不在意。
他一直以来,只是在模仿当个人。
认识以来,顾楚阳第一次拒绝了他的要求。
“你走吧。”他温和但是坚定道。
“自愿被律法和道德约束的、才是真正的人。”
“是吗……“少年喃喃道:
“”哥哥,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我对吧。”他语气无助的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小动物。
纵青川脸上的红褪去,冷得像青白的石头一样。
“我会证明,自由妄为的,贪婪充满欲求的,才是人。”
顾楚阳站在摊前捏开一枚糖炒栗子,一息桂花香气便从栗子壳里钻了出来,那摊贩笑嘻嘻地看着他:“公子,我卖的栗子都是加了桂花酿慢慢煨的,要不要来点?”
顾楚阳点头:“来一斤。”
那小贩眉开眼笑地将一张黄纸铺开,利索地盛好栗子过了秤捧给顾楚阳:“公子拿好,有些烫,可热吃着别等凉了。”
顾楚阳接过那栗子付了铜板,转身欲走时人群突然躁动起来,草市上拥挤的人潮不自觉向两边压去,让过了在大路正中纵马飞奔而过的一路人,有些小摊上东西多堆得杂,被马略微一蹭过就如危卵般层层掉下来,就这么兵荒马乱一会,各路货色就铺了路上一层。顾楚阳皱了皱眉,他看见一马当先飞奔而去的是匹照夜白,毛色雪亮。骑马的人一身黑衣,衬得脸更加白皙俊美。这一列人如风般纵马掠过,坊间的小摊们原是惊慌失措,见人走了又窸窸窣窣收拾好货摊,继续开始叫卖,顾楚阳状似不经意般开口问那卖栗子的小贩:“那是御林军么?”
“哎呦您可小点声,”小贩道:“当心被他们听见了,说你不敬指挥使,再把公子你抓了。前几天,刚抢了凝香坊的头牌,让人家去自己府上小住几天呢。”
本来是不用亲自跑一趟的,但几个赌坊的路子最近被人插手了,银钱运不过去,朝廷正经路子运过来的军饷根本不够,顾楚阳说不上是什么心理,乔装打扮回了一趟。
两年没有见过,想起记忆里曾经的少年乖巧天真、现在的纵青川在街上横行的这一幕,顾楚阳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
他一路走一路打听,自己的情报唐朝海早整理好了,其实根本不用走着一趟,结果市井传闻听得七七八八,全是纵青川的。
前几天把国师下了狱,再前几天抓了二品的官员,当场扒了官服,打了个半死才送去大理寺审讯,还审什么,只会点头画押了。
除此之外,什么欺男霸女,强抢民女,就没有一件好事。骄横跋扈,在朝廷也是打压政敌,拉党结派,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太子被废有他的手笔,三皇子大约是姐夫,没下死手,只是跟纵婉莹在别府里“思过”。软弱可欺的六皇子,在他的帮助下,成了老皇帝的心头好,马上是要被立储了。
相国早被迫告老了,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颐养天年”。
现在的指挥使,说是一人之下,也不为过。
在原地站了一会,连马尾巴的毛都看不清了,顾楚阳才捏着拿一包栗子回去。
这东西某个小少爷以前喜欢,他习惯买了,才想起来对方现在应该都早不缺给他送这个吃的人了。
赌坊的事情处理的很快,好像无形中有人在推动着帮忙一样。他回来还有一件事,他的父亲顾清淮死在一场战役里。但按照他的能力,本来不应该、也不可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