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年时光匆匆而过,一眨眼,安东尼奥就已经十四岁了。
进入青春期之后,安东尼奥就进入了快速成长期,又因为基督教不禁肉食,也没有那么多斋戒的规矩,而中世纪的教廷不缺肉蛋奶,欧罗巴人又发育得早,安东尼奥的身量在这几年间飞速拔高,才十四岁就已经长得身量高挑,超过了一米八。
安东尼奥那天就着门框上的刻痕,感叹了一句老外长得真着急,忽然又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才是老外。
还是白皮黄心的鸡蛋人。
至于长相,安东尼奥从来就没看清过,很不幸,能清晰倒映出身影的水银玻璃镜要到文艺复兴时代才能发明,这个时代不是没有镜子,但和古代中国一样,用的都是青铜或锡制成的金属镜,也就勉强能照出个轮廓,至于细节是看不清的。
他倒是听说大贵族们会花大价钱将铜镜打磨得光可照人,分毫毕现,但普通的修士是没有这个财力的,很遗憾,安东尼奥在神学院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铜镜。
安东尼奥倒是在水边勉强看出来过自己的倒影,但是清晰程度也依然聊胜于无,他只能看出来,这具身体长相极为斯文俊逸,身形高大而略显文气单薄。不过,从旁人的反应,他倒是能对他的颜值有个较为客观的评价。
安东尼奥长了一张俊美无俦、极精致深邃且符合这个时代审美观的脸。
某次他的一位老师甚至在讲述古罗马的历史时,甚至忽然转过头指着他说道,“在帝国时代,人们极为欣赏像这样俊美如太阳神阿波罗的年轻男子。”
周围的学生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位老师的说法有问题,安东尼奥自然就明白了,他长得确实很符合罗马人的审美,长相古典英俊,还有着罗马人标准的黑眼和黑发,任谁看了,都不会将他当做日耳曼人或盎格鲁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古罗马的遗民。
安东尼奥隐隐觉得,也许自己在营养充足的情况下会再长高一些,因为他有时半夜睡觉会突然被生长痛所惊醒,他前世也有一米八九,不知道今生能不能长到一米九以上。
这几年间,他以能言善辩又沉稳慎言、行事稳重而聪颖好学得到了神学院和教会的一致赏识,虽然他出身平民阶层,更是无权无势的孤儿,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年轻的修士安东尼奥将会前途无量,成为一名优秀的、主的牧羊人。
而他的学长兼新出炉的老师约书亚也是这样认为的。
约书亚·贝尔特米拉,今年二十岁,三年前,他就已经提前完成了所有神学院的学业,成为了一名新出炉的见习修士,在他主动申请下放到罗马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服务三年之后,他就以优异娴熟的职业素养和悲天悯人的神性获得了整个村庄极其附近信众的一致拥戴爱护,很快就通过了他的见习期,成为了一名正式的神父。
在成为了正式神父之后,约书亚又被教廷调回了梵蒂冈,要他参与辅佐教廷内的修士们编写一本教廷内部的编年史书,于是他又成为了一名文职人员,回到了罗马城。
而巧的是,教廷秉承着物尽其用,啊不是,是修士应当更加虔诚用心得为主奉献的理念,要求约书亚在完成编纂工作之余,还需要去圣额我略神学院兼职教师。
他的教学任务不算重,主讲教廷史,也算边学边教,于是这位昔日的学长摇身一变,成了安东尼奥的在任老师。
又是一个休沐日,约书亚请安东尼奥来自己家中做客,安东尼奥这三年间与约书亚见面甚少,但两人的书信往来却极为频繁,于是他欣然前往,并且为约书亚带去了一些他近日来抄录整理的关于古罗马时代的教会资料,希望能够对他的工作有所帮助。
约书亚在罗马城的宅邸在城市中心,距离梵蒂冈不远的地方,这是他们家族的家产,有着数百年的历史,虽然在临近梵蒂冈的黄金位置,却仍有种满了各式蔬果的广阔庄园与宽阔漂亮的庭院、喷泉和温泉浴池,室内和走廊的地板都由光滑的大理石打磨而成,墙壁和庭院里还用罗马时代就流传下来的马赛克艺术装饰拼贴出许多精美华丽的图案。
让安东尼奥每次来时都不由感叹,他这位学长真是老罗马正紫旗出身——嘿,那叫一个地道。
约书亚见安东尼奥给他带的礼物,很是开心,又考教了一番他这几年的学识,这才放心下来。
他就知道这个孩子天资聪颖,在神学造诣上定然会成就非凡。
两个人坐在宽阔漂亮的客厅里,聊起了彼此的生活,虽然他们常有往来书信,约书亚每次回罗马城述职和办事时都会来看望安东尼奥,但书信中的未尽之言总是许多,约书亚如往日关心安东尼奥的生活学习,也爱同他交谈历史、神学和诗歌等学术。
两个人谈着谈着,话题谈到了古希腊上,约书亚说他最近在看古希腊的文献记载,发现古希腊人的天文学造诣极高。
话题就不可避免的提及了天文学。
安东尼奥其实甚少同这个时代的人谈论天文学,那并非是因为他不懂,而是他一个现代人,在同中世纪的基督徒谈论天文学时实在有风险,这个时代,天主教廷的官方说法还是地心说,他当然知道地心说是假的,可他一点儿也不想挑战教廷的权威,比布鲁诺提前几百年体验一下教廷版bbq。
所以每次他在神学院碰到有关天文学的讨论,他都会装聋作哑,一副他不懂所以他全听教会的表现。
但约书亚却对天文学很感兴趣。天文学在这个时代对教会来说,仍然十分重要,这不仅是因为教会掌握着制定历法以记时年和指导农业生产的权威,也是因为研究天体运行是诠释教义、绘制地图、计算经纬度与航海指路的重要工具。
而约书亚作为一个学者家庭出身的学者型修士,自然是过不少关于天文学的珍贵书籍,甚至是古罗马和古希腊时代的天文学手稿,他的天文学水平在当世时代已经极为高深,因而他总喜欢在业余时计算历法和太阳轨道。
不可避免的,他就提到了自己的日轨计算总是和实际情况出现一些错误和偏差。
这不废话嘛,你是拿地心说计算的,能算对就怪了。安东尼奥在心里腹诽,却只是点点头,一副为他惋惜又在精神上鼓励他的样子。
提供除了实际支持以外的一切精神支持。
当然,事实上,安东尼奥在来到这个时代、进入教廷学习之后,他才发现这个时代的人们相信地心说,除了教廷教义的需求所在,还是因为地心说的计算要比日心说更加精准。
这在最初曾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样的事实实在太过违背常识,可实际上,由于教廷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间一直坚信着地心说的理念,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对现行历法和日轨计算进行完善,地心说的计算反而更加精准和完善——安东尼奥曾经看过教廷的计算手稿,不论是运算推导过程,还是推理图,都非常复杂且完整,已经形成了一套独立的认知逻辑与数学模型了。
而日心说,则受制于这个时代的认知理念与计算水平,以及甚少有人投入精力和公开研究成果,反而难以说服世人。
倒也算是这个时代的合理性,安东尼奥想,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才发现这个在自己的印象中愚昧无知又黑暗无光的中世纪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糟糕,中世纪的人们只是认知有限,却并不愚蠢,所以,在多次打破了自己的刻板认知后,安东尼奥也一直在警告自己,收起对这个时代的轻蔑和来自后世的优越感,用更加审慎和谦卑的态度去面对这个时代。
约书亚将自己的手稿递给安东尼奥,厚厚的一打,堆满了计算过程与推演图,看得出来,他耗费了许多心血。
他叹息一声,“听闻在大陆北方,四季极为分明,冬季寒透彻骨,如果能精准计算出日轨,就能推演出更精准的历法,北地的农民们就不会错过重要农时了。”
意大利所在的地中海地区倒是极为温暖,但是欧洲大陆越往北方却越寒冷,而今欧洲人所能抵达的、最遥远的北方是维京人所生活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地区,也就是后世的北欧三国所在,极为严寒贫瘠,以至于维京人如今还要时不时南下打秋风,俗称零元购,给凯尔特人和盎格鲁人带来一份北地人民的热情好客。
至于更加严寒的格陵兰岛或冰岛地区,如今还是维京人的流放地,人称中世纪小澳大利亚。
安东尼奥看着约书亚悲天悯人的样子,心中倒是有所触动,不由想起了他在这个时代的所见所闻。
坦白说,安东尼奥在这个时代还算幸运,他早早的就进入了教会,端上了堪称这个时代的最强铁饭碗,但普通人的命运却多悲惨,在属于原主的零碎记忆里,安东尼奥不难窥见这个时代农民的贫困生活。
意大利甚至已经算是欧洲大陆物产极为丰饶、气候温暖湿润的黄金农业区了,否则当年也不会供养出伟大的罗马帝国来。但即使如此,农民和穷人的生活也仍旧很贫困,能够吃饱穿暖就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奢望了。
他低头翻阅约书亚的手稿,指尖不知不觉揉搓起羊皮纸的边缘,好一会儿,等纸张边缘被他揉搓得打了卷儿时,安东尼奥忽然开口,“其实,我觉得你的计算方式可以再改进一下。”
安东尼奥抽过来一张羊皮纸,拿起鹅毛笔在上面演算起来。
他算的是约书亚列出的数据,但他的运算过程,却是约书亚从未见过的公式方程。
谢天谢地,这个时代的意大利教廷已经开始使用阿拉伯数字了。阿拉伯数字是印度人所发明,后来又被一位阿拉伯学者所推崇使用,并用其写作了一本数学专着。这本数学专着在近二十年来通过拜占庭帝国传入罗马教廷,教廷内的神职人员在研究了这本专着之后,也因之颇为推崇阿拉伯数字,并且已经开始自发推广使用。
所以安东尼奥列起公式来,不需要太过绞尽脑汁得将其翻译成属于这个时代的数学符号,一些字符虽仍然与现代数学有所区别,但安东尼奥在这几年间也已经熟练掌握。
他是使用现代微积分来计算数据的,公式与运算较之这个时代要简洁得多,安东尼奥一边计算,一边向约书亚讲解,约书亚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逐渐跟上了他的思路,并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也拿起笔来开始验证。
沉浸在数学海洋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得快,等两个人运算推演结束时,才发现已经过了午时饭点,莎草纸的计算手稿散落了一地。
约书亚放下羽毛笔,随意丢到一边,一脸激动看着这些手稿,“小安东尼,你真是个天才!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简洁优美的计算方式的!这些公式真是……真是太美了……”
安东尼奥看着约书亚激动的表情,心里很是有几分将这份赏识收为己有的虚荣冲动,但他面上仍是一片平静,他摇了摇头,“不,这不是我创造的公式。”
“这种计算方式,发明它的人将其称之为‘微积分’。”安东尼奥说道,他不愿意将先人的研究成果据为己有,哪怕这些先人,在这个时代还未出生。
他很冷静,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总是保持着异常的清醒,他很清楚,自己比起这个时代的人,多了许多卓越的远见和超出千年的见识与知识,但那并不是因为他本人的能力,而是他幸运的来自那个千百年后的时代。
他不能,也不应该将自己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与知识视作理所当然,并且将其肆无忌惮以自己的名义拿到这个时代来使用,这或许会给他带来名垂青史的机会,却更可能带给他对这个时代的轻视与傲慢。
而人一旦陷入了傲慢的心境,就会变得忽视起身边的危险来,安东尼奥要的是在这个时代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断向上爬,并且活出自己的精彩,他就更不能让自己变得傲慢,要想在任何时代审慎安全的活下去,他应该得到的,必须与自己的能力和努力相配,而不是靠后世的知识走捷径。
安东尼奥始终相信登高必危,德不配位必有灾祸的道理。
约书亚这才冷静下来,看向安东尼奥,“不知发明‘微积分’的那位学者是谁?你是过他的手稿吗?还是见过他本人?”
安东尼奥想了想,他觉得还是说见过本人比较保险,反正这个时代要想找一个人就如同茫茫大海捞针,安东尼奥想怎么编都行,不过他转念一想,心中忽然升起了几分恶趣味。
他的唇角微不可查勾起,黑眼珠闪过几分狡黠,“这位发明微积分的学者名叫莱布尼茨·牛顿,是位来自英格兰的学者,去年他曾在罗马城内短暂停留,恰好与我相遇。”
好了,这下微积分之争可以提前几百年结束争论了,不知道后世那位行事霸道专横、喜欢不择手段打压同行的牛顿牛爵爷还会不会在这个世界线里降生,如果等他出现并再次推演出微积分之后,发现中世纪的古籍里曾经提到几百年前有个叫莱布茨尼·牛顿的人发明了微积分,他会不会被气的当场吐血?*
他这也算提前几百年帮莱布茨尼报仇了。
“这位牛顿先生是教廷的修士吗?真是了不起的天才,能推演出这样精简美丽的公式。”约书亚不由感叹,对手稿爱不释手,“我竟从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定然是位杰出的学者,真想和他见一面。”
安东尼奥差点笑出声,算了吧,他可不觉得人品端方善良的约书亚能和那位能文能武的牛爵爷处得来,那位可真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不见为好。
不过,两个人在神学上说不定还挺有话题可聊,众所周知,研究了大半辈子科学的牛顿,可是个无比虔诚的教徒……
“不,他是个喜欢漂泊不定的学者,我只是偶然同他在城外相遇,他说他要去往奥斯曼帝国同阿拉伯学者交流学术。”
安东尼奥把牛顿直接口头发配到了奥斯曼,彼时的阿拉伯世界同基督教世界虽然彼此敌视,却并非毫无来往,两边的学者交流并不算少。
“可惜了……”约书亚一脸惋惜,大有不能同这位叫牛顿的学者相识相交却心向往之的遗憾。
“另外,除了计算方式可以精进,我认为……”安东尼奥顿了顿,目光深深看向约书亚。
“我认为你可以换一个思路来解决日轨问题。”
“换一个思路?”约书亚有些不解。
“你有没有想过,万事万物,都并非绝对,静与动有时相互转换,并非一成不变。”安东尼奥站起身,看向庭院里的落叶,“太阳东升西落,星辰斗转星移,白云云卷云散,这在世人眼中,是运动的,对吧?”
约书亚点头,“这是当然,可这些,不是一直都在动之中吗?”
“可如果你换个角度呢?如果运动是相对的呢?”安东尼奥说道,他看着约书亚,黑瞳幽深平静,令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他朝约书亚走了几步,“在你看来,我是在朝你走来,对吗?”
约书亚有些不解安东尼奥的意思,却仍然点头。
“可如果,我是说,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如果我将我自己看作是静止不动的,那么,向我靠近运动的,又是谁呢?”
约书亚为蹙起眉,他托着下巴沉思,“如果将你看作是静止不动的,那么……”
他想了想,脑海中闪过一道精光,他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安东尼奥,“你是说……你想说……”
他的话语涌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咽下去,他警惕看了一眼四周,猛的起身,走到安东尼奥身边抓住他的双臂,神色有些慌张,“安东尼奥,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你……”
安东尼奥却歪了歪头,忽然笑出了声,“老师,我的想法怎么了?”
约书亚的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他握着安东尼奥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不,没什么,你只是……以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世界,这没什么,只是一种学术角度……对,只是一种学术角度……”
安东尼奥挑了挑眉,“那么,您愿意尝试用我的这种新的视角来看待世界吗?”
约书亚望着安东尼奥,看他一如往日平静清冷的眉眼,他沉默了片刻,又抓着安东尼奥说道,“我当然可以,你可以无条件信任我,可是除了我之外,你一定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约书亚带上了几分焦虑和不安,“安东尼奥,我知道你是个不一般的孩子,你的见识和聪慧远超一般人,可你要知道,即使是参天巨树,在未长成时也可能会因风雪而夭折!”
安东尼奥的唇角上扬几分,眼底难得露出几分轻快的笑意来,他知道,他赌对了。
他今天的话语是一场试探,他在试探约书亚的底线,他从不怀疑约书亚是个人品高尚的好人,可好人,有时未必值得他全然信任。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安东尼奥的所见、所闻、所遇,无不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深深的隔阂与鸿沟,他来自于现代社会,来自那个科学知识早已深入人心,人人平等的概念成为普世价值的时代,可这个时代,即使与他刻板印象中的中世纪相比已经超出了太多,但这不代表这个时代的黑暗、愚昧与阶级等级就不存在了,安东尼奥难以相信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包括约书亚。
他在此前,一直在担忧自己表露出些许与众不同,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特别是在约书亚这个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人面前,而现在,在他的试探之下,他已经得到了答案——即使是在约书亚最在意、最为虔诚的信仰面前,约书亚依然选择了退让底线,他默许了安东尼奥对教义的质疑,并且比起教廷的教导,他更在意安东尼奥的安全。
“老师,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安东尼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从容说道,“其实,您不觉得这种相对运动的想法也很有趣吗?如果有两个小球,以同等的速度向下坠落,那么不管是从哪一个球体的视角来看,另一个球体,不都是在静止状态吗?可如果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这两个小球,都在运动之中。”
“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我向您走来的时候,其实不管是我的动,还是您的静,也许在另一个维度的旁观者看来,我们两个都在运动呢?”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外面的太阳,轻声低语,“您又怎么知道,即使两个物体站在彼此的视角来看一静一动,但若是在,不会让安东尼奥对他不满、以为他是个生活奢侈腐化堕落的人吧?!
好吧,虽然他确实是,但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慌乱,他轻咳几声,说道,“神父,我看您似乎喜欢口味清淡的食物,这些菜是不是做的有些不太合您口味?我让厨房做点清淡简单的炖菜?其实我平时的口味也挺清淡的……”
他倒也没有口味很清淡……安东尼奥无奈,他前世是个地道的北方人,饮食口味还是偏咸的,而且前世他还是很喜欢吃辣的。
这不是现在辣椒还在美洲的土地上看玛雅人举着黑曜石剑跳舞呢,他吃不上辣的东西嘛,要是如今的航海技术能平安抵达美洲,他早就派人去找辣椒土豆玉米南瓜了。
天可怜见的,他在这个时代都多少年没吃过辣味的食物了,唯一能称得上辣味的调味料只有胡椒,欧洲连中国传统的花椒都没有,安东尼奥连吃个麻辣火锅都是奢望。
“不必了,这些就足够吃了。”安东尼奥摇摇头,他看了看满桌的珍馐佳肴。又想起自己平日里发放救济餐时看到的骨瘦如柴的贫民,不由对这个时代贵族的奢靡生活与平民的困苦饥饿暗自叹息,一个贵族一顿餐所费的食物、香料,换算成最基础的麸皮粗麦,不知可供一个四口之家生活几年之久,在工业革命到来以前,平民百姓的生活困苦与上层社会的浪费奢侈是那样触目惊心。
但安东尼奥除了叹息,也无能为力,他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即使他拥有着这个时代和放在后世也是顶尖的学识、智慧和能力,但他一个人是无法让工业文明的曙光,提前一千年到来的。
“若有下次,我会吩咐厨房用料清淡一些的。“查理曼忙说道。
这小子,小聪明倒是不少,拐着弯留他下次在这里吃饭,安东尼奥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却并不搭话。
怎么,想让他陪他喝酒吃饭?就凭你给教堂捐的那点钱?
不好意思,那是另外的价钱。
安东尼奥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查理曼对想要请他吃饭这件事上的决心。
他其实不是很理解查理曼对这种事情的执着,他想了又想,只能归咎于时代特色,中世纪的欧洲贵族们拉近关系的手段无非以下几种——宴会、打猎和并肩作战,打猎和并肩作战,不适合用在一个神父的身上,那么就只有请他吃饭,以及请他讲解经书、告解弥撒了。
这几日,查理曼以骑术需要多加练习为名,隔三差五的就请安东尼奥去他家中练习骑马,安东尼奥也觉得颇有道理,毕竟骑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精通的,并不曾拒绝。
但他每次出去之前,都会给教堂或家中的仆人通知一声,并且绝不会待到日落时分,只要他看到太阳西斜、暮色渐深,他就会同查理曼告别。
查理曼好心问他,是否需要送他回去,他只摇头,说道,“不必麻烦您了,我早已通知了教堂的马夫,每到午后的第四个钟声响起时,他就会出发来接我。”
他这样做,自是有自己的谨慎考量在——他不信任查理曼,即使他观察了查理曼近两个月的时间,确定了他并非是坏人,他也仍然不会这么轻易就信任他。
在等级森严又战乱频繁的中世纪,安东尼奥很清醒,警惕和谨慎才是一个人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本钱。
不过,查理曼在每次教他马术的时候,倒是挺真诚的,不仅教的十分耐心,也半点不藏私,将一些军事贵族轻易不会向外传的马术技巧认真交给了他,让他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在战场上保住性命。
经过近一个多月断断续续的练习,安东尼奥的骑术渐渐熟练了起来,如今他也能驾着马匹越过壕沟或在马疾驰时保持平衡、不至于被摔下来了。
查理曼又开始教他如何在马上拉弓开弦。
马上骑射,一向是极有难度的军事动作,否则当年的蒙古大军也不会靠着上万控弦骑兵,一路南征北战,征伐亚欧大陆。
安东尼奥在修道院中学过弓箭,但毕竟练习时间不多,他的技术算不得多好。
与后世人们对弓箭手都是小巧玲珑、不善近战的刻板印象不同,在冷兵器时代,弓箭手都是真正的大力士,是精锐中的精锐,肩膀胸膛上的肌肉极为发达,因为古代的弓弦大多以牛筋或桑蚕丝为弦,张力极大,轻易不得拉开,一张上好的弓弦,拉满的力道大约在80至100公斤左右,若是更好的弓,最高可达180公斤,非常人所能及。
安东尼奥并非常年接受军事训练的武人,他虽然也坚持锻炼身体,但在强度和熟练度上都难以达到冷兵器时代的军事标准,他能够拉开一般的弓弦,但大多时候难以拉满弓,因而一般的射击水平也就在60至80米左右可中靶,再远就有些吃力了。
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也足够用了,因为就像那句话说的,你菜,别人也菜,那就都不算菜。这个时代能够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极为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盖因培养一个弓箭手的成本和时间都太过巨大,而不论是弓箭还是箭矢,在工业化之前的社会制作成本都极高。
哪怕是国家力量最为强盛的中原王朝,弓箭手也是十分宝贵的存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将,无一不擅长弓箭,被称为三国武圣的关云长就是弓箭手出身。
而在中世纪的欧洲呢?受限于割据分裂的局面,各地的诸侯其实都很难培养出过多的神弓箭手,又不是不缺钱又武德爆棚的古罗马帝国时期,因此这个时代,骑射之术精湛的也都是少数的军事贵族。
而查理曼,他的家乡在常年战乱的神圣罗马帝国,帝国境内诸侯割据,时常发生战争,因此纵然查理曼自幼算不得多么勤奋刻苦的人,但在父亲的大棒威压之下,他还是老老实实学会了马上骑射与防身术,并且由于父母的天赋遗传与他好打猎的习惯,他的骑射与武力都相当不错。
若不是他太年轻,性子又太跳脱,家里的父母管不住他,他也不至于年纪轻轻的,被踢到罗马当该溜子来。
查理曼先翻身上马,演示了一番骑射之术,只见他背着箭筒,腰挂弓弦,一手控缰,疾驰而来,紧接着,他竖起弓箭,拉弓、控弦、瞄准、射击,一气呵成,虽然在马上极为颠簸,他的准头不及平时,但在八十米内,他仍可在几个来回之间中靶,在这个年代,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成绩。
安东尼奥尝试在马上拉弓,与站在陆地上静立拉弓不同,马背上拉弓,需要的力气更大,也要求更高的平衡性,即使胯下的马没有动,安东尼奥也仍然感到了几分难度。
“您的发力方式不对,您……”查理曼欲言又止,忽然,他拉住安东尼奥的缰绳,翻身上马。
安东尼奥浑身一僵,感受到查理曼翻到马背上后,紧贴着他的身体,他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他一眼,见查理曼一脸正经,终究没说什么。
查理曼贴近了安东尼奥的后背,两只手臂虚搂过来,半环住他,一只手握住安东尼奥拉弓的右手,纠正他的手臂动作,另一只手扶住长弓,帮助安东尼奥瞄准靶子。
欧洲人射击,用的是地中海式控弦法,与中亚地区的蒙古式或汉式截然不同,地中海弓也比亚洲弓要更大、更吃力,发力时,需要对力道更精准的掌控。
安东尼奥前世并未学过弓箭,今生学到的那一点业余箭术,真可谓稀松平常了,若让他在平地上射击还好,一到了马上,就不太容易了。
“您看,要这样发力才不会伤到自己,腰背锁死,左臂伸展,从背发力,很好……三指扣弦,松弦!”
弓弦颤动一声,箭矢呼啸而去!
正中靶心!
安东尼奥不由回头看他,有些讶然,这家伙的箭术如此精湛?
查理曼正含笑看着他,年轻到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与得意,也许还带着几分大男孩的炫耀之心,以至于他的笑容还有几分孩子气。
也确实是个半大孩子,安东尼奥想,才十八岁,虽然与这具身体同龄,但在活了两辈子的安东尼奥看来,确实只是个半大孩子。
然而,这个半大孩子却垂下眸,看着被他半搂在怀中的俊美神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瞳孔放大,看着神父白皙的脖颈上微透出的、青而紫的细细血管与他精致优美的下颔线,那让他想到了罗马城内残缺的古代雕像,在时间的凝固中定格着大理石永恒而静谧的美丽。
他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极为矛盾的、撕裂的感情,那既是一个少年青涩的爱恋与仰慕、对神明的崇敬,又带着涌动的、血脉贲张的躁动欲望,亵渎而肮脏,让他有些移不开眼,又不敢再细看。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在安东尼奥本就敏感的耳边,格外清晰,让安东尼奥微眯起眼,眸中冷了下来。
呵,差点忘了,在这个时代,十八九岁早就算成年人了。
臭小子,敢对着我发骚,你胆子不小啊。
“谢谢您的指导,我自己练习试一试。”安东尼奥随口打发了他,然后冷眼看着查理曼略显遗憾与不舍下了马。
安东尼奥又练习了一会儿骑射,虽然这不是一两日就能精通的技能,但他先熟悉一下肌肉记忆,也好日后加强练习。
安东尼奥看练习的差不多了,遂翻身下马,准备休息片刻,避免肌肉拉伤。
查理曼也忙从一旁下了马,笑着对他说,“我让人准备了水果点心和清水,您和我来吧。”
安东尼奥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却在查理曼走过他身边时,出其不意抬脚拌了他一下。
他心下冷笑,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教训。
查理曼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来个狗啃泥……这要是让他摔下去,他的一世英名啊……他还能在安东尼奥神父面前抬起头吗!?
查理曼悲痛欲绝,一时间竟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让他硬生生往前踉跄了一步,下意识伸出手拽住什么东西。
却不曾想,他拽住的是控马的缰绳。
马儿被猛地一拽,立刻受惊,嘶鸣扬蹄,蹄子高高举起,就要冲向最近的两人。
查理曼暗道不好,眼见马受惊得厉害,就要冲出去,他动作敏捷回身,猛地一拽身旁的神父,在马冲过来前,他立刻将神父护在身下,两个人翻滚到一旁。
在天旋地转的翻滚之间,安东尼奥眼见查理曼脸上的焦急与担忧之色看着他,两人忽然撞到了一旁的栅栏,安东尼奥觉得自己的额侧好像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终于停了下来。
他定了定神,看到两个人有些狼狈躺在地上,他将查理曼压在身下,查理曼的手却护住了他的额头,撞在了一旁的木栅栏上。
查理曼年轻的脸眉头微皱,仍一脸担忧看着他,“神父,您没事吧?”
安东尼奥无声叹了口气,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他平静起身,居高临下看了看躺在地上却仍紧紧盯着他上下打量他有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又有些想叹气。
他伸出手,伸到查理曼面前,“起来吧,我没事。”
查理曼看着伸到他面前的、白皙而线条优美的手,先是一愣,紧接着,他的蓝眼睛里满是喜不自胜,他抓住安东尼奥的手,起了身,掌心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让查理曼想起了他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后身上见过的、轻盈而柔美的东方丝绸,他有些不舍和眷恋,不想放开他的手,却终是怕安东尼奥神父对他反感,乖巧放开。
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场有惊无险的意外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故意造成的,反倒又关切起神父来。
“让您受惊了,实在抱歉。”
安东尼奥摇摇头,目光不经意落在了查理曼的另一只手上。
查理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手背竟不知何时擦红了一片,还有道道血迹渗出,顺着他的指尖流下来,颇有些渗人。
“啊……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小伤……”查理曼干笑两声,就要把手背藏在后面。
安东尼奥有点头疼,只觉得这小子该聪明的时候不太聪明,该傻的时候倒是挺傻的。
“你让人拿些烧开过的水来,一定要烧开的水,再拿些软布在水中煮一煮。”
“神父,您这是做什么?”查理曼不解。
“擦拭伤口,你的手剐蹭得那么厉害,还沾了那么多脏兮兮的灰尘,不处理干净伤口,你的手不要了?”安东尼奥有些想揉眉心,“不知道如果伤口处理不干净,会发烧吗?”
“一点小伤,不至于吧?”查理曼有些懵逼,他确实知道有时候人受伤了会发烧,却对伤口感染的危害一无所知。
安东尼奥却只是抬眸,冷冷看他一眼,“那就悉听尊便。”
查理曼心猛地一提,他敏锐感觉到了神父的不悦,连忙道,“不不,我当然听神父的,我知道您医术高超,是我胡言乱语了……”
他傻笑两声,连忙吩咐仆人去做,又和神父回到了庭院中。
安东尼奥坐在查理曼一旁,拿起一块柔软的布料擦拭着他手背伤口上的灰尘。
查理曼疼得龇牙咧嘴的,盖因他手背上的擦蹭伤口实在有些惨烈,直接蹭掉一层皮,偏偏安东尼奥的力道还不那么轻柔。
在查理曼看来,神父这么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按照安东尼奥给他的说法就是,如果伤口里有脏东西,就一定会引起发热,所以他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他好。
但事实是安东尼奥纯粹就是故意的。
他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不过,他还是认认真真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口和他剐蹭到的木栏杆,在确认了上面没有什么铁锈的钉子之类的金属部件之后,才松了口气。
臭小子倒是走运,要是木栏杆上有什么铁锈的东西,让他感染了破伤风,那安东尼奥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了。
处理完伤口上的污秽之后,安东尼奥又嘱咐他这几天伤口不要碰生水,更不要用布料捂着,他手上的伤口倒不是特别的严重,只是擦伤的面积较大,但伤口不深,想来没多久就能好全。
可惜了,安东尼奥还暂时没有拿出蒸馏医用酒精这样的大杀器,所以不能用酒精给他消毒,安东尼奥想了想,要是一瓶医用酒精倒在这样的伤口上,那查理曼就不会只是疼得龇牙咧嘴这么简单了。
怎么着也得疼得他直接跳起来。
“若是今天晚上你没有发烧,就没有事了,不要乱请医生来看,也不要乱吃药。”安东尼奥再次嘱托,生怕他一走,查理曼立刻请来一位训练有素的医生,他能保证如果查理曼不发烧,自身的免疫系统就能治好他,可不敢保证中世纪的医生们会用什么稀奇古怪的草药给他治的更惨。
“我当然只信您,神父。”查理曼认真说道,“那些庸医哪里能比得上您呢?”
安东尼奥抬眸看他,小子,马屁拍过头了。
“您这样说,是陷我于不义。”安东尼奥淡淡说道,“罗马城内多得是医术高超的医生。”
当然,他是实在不敢恭维他们的万能放血疗法就是了。
查理曼眼见自己又说错话,忙悻悻低下头,不敢再说了。
安东尼奥瞥他一眼,见他低下头,不敢说话,像只可怜兮兮的金毛,忽然又有点想笑。
也不知道这只终日傻乐的金毛,哪来的胆子追他?
前世他虽然相貌出众,又是年纪轻轻就成就斐然的青年学者,但因为他为人太冷淡,板起脸时又太威严,少有人敢真的对他告白,甚至追求者都寥寥无几。
他记得,前世他曾偶然间听他的学生在私下讨论,说他们的教授,是个不折不扣的“冰美人”。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这几日好好休息。”
安东尼奥说完,就要转身离开,教堂的马夫也差不多该到了。
忽然,他的衣角被拉住了。
他转过头,却见查理曼用那双宝石一样的蓝眼睛盯着他,金发柔软搭在额间。
“您能……今晚留在这里吗?如果我发热了,又该怎么办呢?”
安东尼奥沉默了下来。
他犹豫了起来,因为他不知道应不应该信任这个才认识他不到几个月的贵族青年。
查理曼抓皱了安东尼奥的衣袍,加上了些力道,他眼巴巴看着神父,心脏扑通扑通跳着。
安东尼奥垂眸,看向他拽着自己衣袍的手。
“好吧。”
他又坐了下来,眼眸幽深,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查理曼。
他也不是不能给这个男孩一个考验的机会,安东尼奥想,正好,也是一次试探。
他可不要,辜负他这点难得的信任呀。
当晚,安东尼奥留宿在了查理曼的宅邸。
在教堂的马夫到来时,安东尼奥去见了他,并亲自交给他一封信。
“这是我给约书亚修士的信,你帮我带回去,交给家中的仆役,若明早教堂的第十一次钟声响起时,我还没回来,你就帮我把这封信送到约书亚府上。”安东尼奥顿了顿,又说道,“若我回来了,你就把信放在客厅里,等我回来亲自去交给他。”
马夫连连答应下来,将信件拿走了。
安东尼奥转过身,静静看着查理曼家的仆人阖上了大门。
他在那封信里,只写了查理曼家的地址。
他相信,若这么一封信突然交到约书亚手里,不论他那时有多忙碌,在做些什么,都一定会立刻赶来接他。
他理了理衣襟,这算是,他在不能完全信任查理曼的前提下,给自己留的一道退路吧。
其实安东尼奥也不知道查理曼是不是个值得他信任的人,他能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的贵族天真、烂漫、单纯,他对他的心思在他眼中,就像一杯水一样透明,他太容易看透这样一个心思纯净的男孩儿了。
何况这些时日来,查理曼的真诚,他不是没有看到,不论是一日接着一日来教堂里做义工,还是教他骑射,或是在危急时刻,下意识保护他的反应——这种本能的反应,是欺骗伪装不来的。
但安东尼奥仍然无法如此快的相信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贵族,一个出身大公国的大贵族。
哪怕是当年的约书亚,也是在数年的陪伴与照拂中,才逐渐得到他的信任。
既然是借着看护病人的名义留下来的,安东尼奥自然也留在了查理曼的起居室内休息。
仆人为他搬来了软塌和毛毯垫子,查理曼提议让他睡在床上,他睡软塌,被神父以他才是病人的名义拒绝了。
他总不能说这会儿他还不能接受睡在查理曼睡过的床上吧?
仆人将幔帐垂下,半遮掩住室内光景,罗马四五月份的清风吹拂而过,不时令纱帐轻盈飞舞。
又有仆人提着精致的银质灯盖,将蜡烛一盏盏盖灭,只留下了一盏孤灯,在床尾微弱照明。
安东尼奥沐浴过后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室内幽弱的光令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向窗外看去,还能看到漫天繁盛的、因为没有后世光学污染而格外清晰的星空。
查理曼侧过身,看着躺在不远处软塌上的神父,不知不觉,他竟屏息凝神起来,看着窗外清冷的星辉与室内柔弱微亮的烛光打在神父身上,朦胧而不真切得描摹出他犹如雕塑般线条优美的侧颜,仿佛是最优秀的能工巧匠耗尽心血雕琢而成,每一处微曲的弧度与英挺的笔直,都那样精雕细琢,极尽完美。
那让他在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安东尼奥神父,真的不是上帝派下凡间的加百列天使吗?否则他为何会长得如此俊美,如此地、让人不敢亵渎呢?
“神父,我听闻您是罗马本地人,您……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呢?”查理曼问。
比如……他的家乡萨克森公国。
安东尼奥眼睛都没睁开,认真的敷衍道,“有想过,希望我日后能有机会去耶路撒冷朝圣。”
这个回答简直无懈可击,完美符合他虔信徒的形象,彼时只是随口敷衍对方的安东尼奥全然不会想到,在不远的未来,他会真的踏上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道路。
并在这途中,经历了九死一生,差点永远都回不到罗马。
“我是说……除了朝圣之外呢?您就没有想过,去看看别处的风景?罗马城的风景虽好,可还是有很多更美丽的地方……”查理曼说,“像我的家乡,有冰川遍布的北海,有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有冬天的雾凇和结冰的湖泊……”
查理曼又滔滔不绝说起了他的故乡,想要吸引几分神父的注意力——要是能让神父对他的家乡起了几分兴趣,就更好了。
安东尼奥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他。
“你的故乡,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安东尼奥忽然说道。
他想起了年少时学过的一首古诗词。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
须断肠。
查理曼发现神父沉默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嘴巴,躺平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耳边传来了神父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神父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他又把头扭了过来,发丝与枕头摩擦,发出簌簌声。
他看了神父许久,脸颊在昏暗的室内不知不觉发热起来。
“神父……”他低声唤他,见安东尼奥的呼吸依旧平稳有序,他不由大胆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走了过来。
他来到软塌旁,未受伤的右手伸出来,想要触碰神父,却在半空又胆怯蜷缩起手指。
最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神父身上的软毛毯。
他将毛毯的一角往上掖了掖,盖在神父出露的手臂上。
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所以他没有看到,神父在他身后微微睁开又闭上的眼睛,和骤然放松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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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打个预防针,查理曼是第一个和安东尼奥走到一起的受,但也是和他在一起时间最短且最快分开的受,虽然不是炒股文且最后是1vn结局,但买查理曼股的姐妹可以提前放弃了。
第二天一大早,在检查过查理曼依旧活蹦乱跳、生机满满,好像能立刻跑出去来场长途拉练、半点没有被细菌感染的样子之后,安东尼奥就在查理曼依依不舍的注视下,全须全尾的走出了他家的大门。
并且毫无留恋一走了之,赶着回去打卡上班。
午休时分他回了趟居所,看到了客厅桌子上摆放的信件,忽然想起来,他最近有段时间没去拜访约书亚了。
明天是休沐日,他想,不如趁明日去拜访约书亚家中拜访一番,想来他也会在家的。
他这样想着,又写了一封信,让仆人送到约书亚府上,然后,又回了教堂。
下午他临下班时,忽然有个商人拦住了他,他有些不安,又惶恐问道,“尊敬的大人,不知道您那种叫豆腐的食物……我们能否仿制售卖呢?”
安东尼奥听了,愣了一愣,他当初不避讳众人的做出豆腐、将豆腐的制作方法明明白白展露给所有进出入教堂的人,不就是为了让人们学习仿制吗?何至于……
他想了想,又回过了神,是了……是的,普通人怎么敢得罪一个修士呢?哪怕安东尼奥是和他们一样的平民出身,可在这个年代,修士代表着上帝的使者,代表着神的旨意,即使是世俗的贵族,有时都未必有修士在民众之间的权威更大,人们敬畏神明,也因之敬畏修士,他们不敢开罪于神父们,那不仅可能招致世俗的报复,更可能让修士们为他们的身后事判处死刑——他们将永远无法升入天堂。
在这个信仰大过一切的时代,判处一个人死后无法升入天堂,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感到畏惧和恐慌。
哪怕安东尼奥事实上并未禁止过旁人仿制豆腐,也哪怕他不曾将豆腐的制作方式藏私据为己有,可人们还是不敢正大光明仿制豆腐——也许他们私底下已经仿制过了,生怕惹得这位在罗马城内颇有名望的年轻修士不喜。
“你应该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吧?”安东尼奥问。
“是,是,有不少商户都有这种想法,大家都不敢来问您,所以推举了我来询问您。”那个商人擦擦汗,点头哈腰说道。
安东尼奥微不可闻叹息了一声。
他还是和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有着格格不入的鸿沟,即使他已经来到这里多年,他骨子里的想法,依旧无法完全融入这个时代。
“那我要先问问你们,准备卖多少钱?”安东尼奥看向那个商人,语气带上了几分威严。
商人的表情更加惶恐,报出了一个价格,安东尼奥根据现有集市上的物价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个价格还可以,属于正常区间,比最普通的乳酪还要便宜一半以上。
安东尼奥的表情缓和了几分,他点了点头,“如果你们售卖这个价格,确实可以。”
“但是,我要提前告诉你们,我不会让一两个人垄断豆腐的经营,任何想要来学习豆腐制作方法的人,我都会毫无保留的告知,以后无论你们的生意做成什么样,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安东尼奥带上了几分厉色说道,“我仿造中国的豆腐,是为了救济吃不起饭的穷人,这是一种平民食物,你明白吗?”
“我们都知道的,修士大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您的慈善之心,都很感谢您呢……”商人说道。
安东尼奥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不论什么时代,商人嘴里的话都不会是全部的实话,安东尼奥也不需要他真的说什么实话,他自己就可以把他允许所有人仿制售卖豆腐的消息通过教堂传播出去,不在乎这些商人会耍什么心眼。
而且,他也需要这些商人们帮他将豆腐的成本打下来,需要他们将豆腐的制作方法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不在意在豆腐还未正式流传开的时候,这些商人能够靠此发一笔什么财富。
总归他以后走到哪里,就把豆腐的做法教到哪里就是了,何况,他也相信教廷会有不少心善的修士能够帮他一起传播。
打发走了商人,安东尼奥回到家时,约书亚家的仆人已经送来了回信。
他打开一看,约书亚说他明天一整天都在家,欢迎他随时来。
安东尼奥轻笑,放下了信笺。
第二日清晨,安东尼奥就装上了许多近日圣若望教堂的“特产”——各种豆制品,来到了约书亚的家中。
他来得早,到了之后,又没让仆人去通传,只让他们将自己拿来的吃食带到厨房里去,他亲自去找约书亚。
问管家约书亚在哪里,管家给他指了个方向,他欣然前往。
到了门口,安东尼奥敲了敲门,“老师,您在吗?”
屋子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即是约书亚有些慌乱的声音,“啊,在的,你去客厅等一下,我马上来……”
安东尼奥听罢,不免有些狐疑,他这位老师在房间里干什么呢?搞出这么大动静,还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似乎是……不想让他知道?
看来他这位老师也有自己的秘密,安东尼奥想,却并不打算一窥究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安东尼奥不是过于好奇且没有边界感的人,既然约书亚不想告诉他,他不打听就是了。
他回到客厅,等待了一会儿,就看见约书亚匆忙赶来,似乎是才换了衣服。
约书亚见了他,仍是很高兴,吩咐仆人准备水果点心,又坐到安东尼奥身边,问他近日如何。
安东尼奥自是报喜不报忧,好吧,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忧可报,他近来事业稳中向好,在罗马城内的名声也极好,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烦心的事。
唯一给他生活带来一些意外的,也就是那个叫查理曼的年轻人了,但安东尼奥并未把这件事告知约书亚,生怕他这位信仰虔诚的老师被男同吓到。
又不免提及豆腐,约书亚说,“如今教廷已经听说了这件事,许多人都说你做得很好,能造出这样廉价的食物来。”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有不少人好奇,豆腐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他笑起来,“我觉得很好吃,尤其是你说的那种叫‘豆花’的豆腐,入口即化,吃起来像云朵一样。”
看来豆花还是更受修士们青睐,安东尼奥想,他忍不住问,“那您是更喜欢甜豆花,还是咸豆花呢?”
约书亚看了看他,又忽然想起来,他这个学生似乎不太爱甜食,不免笑着说,“唔,都喜欢。”
他又看了安东尼奥一眼,狭促道,“但我还是更爱吃甜的,对不起啦。”
安东尼奥就算再迟钝,也能听出他的老师是在打趣他了,也笑起来。
和约书亚在一起的时候,安东尼奥总会比平日里更放松一些,他又同约书亚说笑交谈许久,客厅内洋溢着一片温馨。
快到饭点,安东尼奥难免又想整出一些新花样来——他在教会提供的住所里,平日里行事也是再谨慎不过,除了整出豆腐之外,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与众不同,就连筷子都没有在旁人面前用过。
在这个时代,他不能行事不谨慎,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人抓住把柄,打为异端。
就像叉子如今早已在拜占庭帝国流行,也不乏商人将叉子带到西欧地区售卖,但却始终无法推行开来,原因却无他,还是因为宗教观念和保守思想。
在一些人看来,叉子的形状与恶魔的叉子太过相似,以至于让他们觉得,这是一种亵渎的餐具,因此,叉子始终无法在欧洲地区推行开来,哪怕同为信仰耶稣的拜占庭帝国,并不会避讳这些。
在这个时代,改变和创新,往往并不能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
所以,他虽然想做一些家乡菜,却少在教廷的眼皮子底下折腾,唯一能让他随心所欲表露出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只有约书亚这里了。
他带着约书亚去了木匠的院子里,拿了一件他定制了许久,却一直没时间来拿的东西。
是一件用木头制成的笼屉。
约书亚没有见过笼屉,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这件笼屉的形状与中国常见的竹笼屉极为相似,因为欧洲没有竹子,也少能找到安东尼奥所说的,“轻盈而柔韧的木条,能够编制器物”的木头,使得工匠不得不花费了大半年的功夫,才用芦苇杆和木头制成这件笼屉,用的是类似草席的编制技术。
“这个东西,要怎么烹饪呢?这是草木制成的呀,放在火上就被烧坏了。”约书亚不解,却相信安东尼奥能有自己的方法,这个人,总有许多他看不明白的奇思妙想。
安东尼奥轻笑,“当然不是直接放在火上的,而是要放在开水上面,用水蒸汽去‘蒸’。”
蒸,这种独特的烹饪手法,发源于中国,流行于东亚。
自上古时代起,中国的先民们就已经发明了“蒸食”的技能,由此开辟了一条独特的烹饪之路。
蒸食之所以独独在中国出现,原因或许有二,一是因为,古代中国的先民们,最早食用的谷物,以稷粟稻为主,麦的食用要到许久之后才会成为主流,因古代的麦种有时会混入“毒麦”,人食会中毒,时人以麦为贱,以粟稷为贵,因此在稷粟稻上的烹饪上发明更多,发明了蒸食。而麦的广泛食用,如包子、面条等,要到唐宋时期才流行开来。
当时,馒头包子等物还统称蒸饼,面条则称之为汤饼或馎饦,后世流行的烧饼原型则来自于西域的胡饼,这种饼在中亚与地中海、埃及地区极为流行,是面包的雏形,也即为新疆地区的“馕”,其来源就是波斯语中“面包”的意思。
二则是因为竹子了,竹子作为一种材质柔韧、生长迅速的好用木材,在中国的历史上影响深远,因此令中国人独创出竹扇、竹伞、笼屉、筷子等竹制物,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
安东尼奥来到厨房,弄来一些面粉,开水烫面,再将其柔至光滑,擀薄,刷油,笼屉放白布,将面饼放上去,上汽蒸几分钟,即可蒸熟。
便是中国人最熟悉、也最常见的春饼了。
因为是意大利硬质小麦做成的,春饼微微有些泛黄,但仍保持了春饼的柔韧劲道、薄可透光。
他还留了一些,上鏊子烙熟。
安东尼奥又挑选了新鲜时蔬,如生菜、胡萝卜、黄瓜、甘蓝、莴笋等,吩咐厨师切丝备用,都是能够生吃且清脆爽口的蔬菜,而且是本地常见的蔬菜,有些还是从约书亚家的菜园里刚摘下来的。
将切丝的时鲜分五色装盘,再将春饼放在中间,没有中国的黄豆酱和甜面酱,安东尼奥只能用肉酱和罗马鱼露替代,这两样东西比较符合东亚人的口味,尤其是鱼露,制作方法与东南亚地区的鱼露几乎一模一样,只在口味上有细微差别。
时蔬五色斑斓,春饼薄可透光,再卷上新鲜爽口的蔬菜,咬一口,颇有春日意趣与家乡之味。
“这叫‘咬春’。”安东尼奥说,“都是春日里的蔬菜,就像咬了一口春天一样。”
也是他的家乡常见的习俗。
约书亚品尝过后,赞赏点头,“很风雅意趣的菜,也很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这样口感柔软清爽的面饼,”他抬眸看他,眼里带着几分笑意,“不知道这道菜,是你又从哪个异国学者那里学来的?不会是个赛里斯的学者吧?”
怎么可能?这年头的欧洲人压根就见不到几个赛里斯人,中国离地中海地区实在太远了,即使有对外贸易的商人,足迹也多只会到天竺、苏门答腊或花剌子模一带,再远是不可能去了。
“菜是赛里斯的做法,却不是我从赛里斯学者那里学来的。”安东尼奥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到赛里斯国游玩了一圈,是当地人教我的做法。”
梦?这倒是个稀罕说法,约书亚想,“那你在赛里斯国,都看到了什么呢?那真的是个处处黄金的国家吗?”
“不,赛里斯国的黄金不多。”安东尼奥说,欧洲人的幻想中,总觉得中国处处是黄金,有着花不完的财富、香料和丝绸瓷器,可他却知道,中国自古是个缺少金银的国家,在因新航路开辟而大量白银涌入中亚的明清时期以前,金银始终不是中国古代的主流货币。
“我看到赛里斯确实处处是丝绸瓷器,农田丰饶,瓜果飘香,亭台楼阁高耸,雕栏玉砌恍如仙境,堪称富饶天国,还有许多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美食与珍奇器物。”
他笑起来,“可赛里斯却并非处处黄金,他们的国民多以铜铸成货币,外圆内方,称之为‘圆形方孔钱’,你若是问阿拉伯商人,他们必定见过。”
“用铜制成钱……那能值钱吗?商人竟然肯认?真是闻所未闻……”约书亚不免感慨,除了中国之外,其他地区的钱币多以金银制成,如今的欧洲最流行、也最为稳定的钱币是德涅尔银币,以纯银铸成,其余货币多为地方诸侯发行,良莠不齐,质量参差不一,因而都不如法兰克王国发行的德涅尔币稳定,受大众欢迎。
“赛里斯国与欧罗巴大陆全然不同,他们的国家,皇帝的威严至高无上,没有任何地方诸侯胆敢挑战他的权威,有这样强大的政府,货币不需要依靠本身的价值,靠政府公信力即可流通。”安东尼奥说道。
这就让约书亚觉得更加迷惑了,“什么是……政府公信力?”
“您可以理解为,民众对政府的信任,民众对政府的信任越深,中国的铜钱就越稳定。”
莫说铜钱可以作为货币,就是纸钱,都能作为一般等价物流通市井,从彼时的纪年推算,此时的中国应当已经在宋朝时期,交子可能已经初现了。
“中国竟然是这样强大的帝国吗?那岂不是和当年的罗马帝国的帝制时代一样?”
恐怕中国的皇帝要比被元老院们制衡的罗马皇帝更有权势,安东尼奥不由想,“您可以这样理解,中国的皇帝,是教皇与皇帝的结合体,他们既是国家的大祭司,又是世俗的君主。”
虽然中国古代的封建王朝,一般不会被宗教所制衡,但自周朝时起,天下共主,或称君王,便“天子”自居。
上天之子,代天牧民,天,即为中国人最大的信仰,宋代以前,只有天子才能祭天告祖,宋代以后,“礼下庶人”,平民百姓才得以祭祖,后世许多家族的族谱也多是宋明时期的平民修着。
安东尼奥前世曾听闻有人说,中国是个自古以来的无神论国家,他认为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古代的中国人并非没有信仰,他们信仰的,是“天”与“先祖”,是一种模糊的概念,或称泛灵论,这种模糊的宗教信仰,与世俗王权紧密联系在一起,才造就了中国独特的宗教观念与天下观,使得古代的中国,王权始终能够牢牢凌驾于神权之上,与欧洲的神权与王权打的有来有回的场面截然不同。
“真是神奇的国家,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埃及法老,也是既为君主,也是祭司……”约书亚虽然觉得奇异,却也并不会过度吃惊,因为这样的政治体制,在地中海地区这片诞生过无数文明的地方也曾出现过,他读书颇多,家中又藏有许多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书籍,因此反应不大。
“可是,如果君王的权力如此之大,他过于残暴,又没有祭司制衡,又该如何呢?”约书亚又不免问。
这回安东尼奥笑了出来,“很简单,被愤怒的民众赶下台,开启新的王朝。”
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这回约书亚瞪大了眼睛,面露惊讶,“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何止经常,安东尼奥想,自秦汉时起,中国的农民起义就没有断绝过。
“赛里斯人有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是,没有什么天潢贵胄是天生如此的,只要有能力,普通人也可以替代那些帝王贵族们。”
约书亚这次沉思良久,说道,“我觉得这句话说的不无道理,在天主面前,众生皆为平等,既然如此,国王为什么不可以是平民出身呢?如今的日耳曼君主们,在几百年前,也不过是罗马人眼中低贱的蛮族。”
“您真如此认为?”这回换安东尼奥惊讶了,他还真没想到,他这位生在一千年前的中世纪、自幼接受正统贵族教育的老师,竟然能有如此超前的想法。
“是的,我是如此认为的,安东尼奥。”约书亚说,他微皱起眉头,“我有时在想,天主最初创造凡人之时,并无君王和贵族,人的灵魂和身体,都是平等的,但自从夏娃亚当吃下禁果之后,这个世界才会分出了高低贵贱,贵族们总逼迫平民们为自己种田,为自己打仗,可他们的血肉和灵魂,本都是天主创造的。可见,世间的高贵与低贱,财富与贫困,本就是禁果带来的罪孽!”
他叹息一声,清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悲悯,“你知道,我自年少时起,就一心发誓要侍奉天主,那是因为我幼时,佛罗伦萨曾发生过荒年,我从窗外看去,看到许多人被饿死街头,贵族们不肯施以援手,唯一肯救助他们的,只有教廷的神父。”
他握紧胸前的十字架,说道,“自那时起,我就立志要成为一名修士,世间的穷苦之人太多,世人的罪孽太过深重,我只希望我能尽力而为,帮助更多的人脱离苦楚,替主救赎世人。”
安东尼奥看着他,微微有些触动,他不曾想,他这位聪敏博学、为人和善的老师,内心竟有如此悲天悯人的胸怀心境。
但他同样为约书亚感到遗憾与惋惜,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能够解决饥荒与贫困的,不可能是神明,只能是科技与工业化。
若神明真的有用,几百年后黑死病肆虐欧洲时,神明为何不肯垂目,以至于时人对教会纷纷质疑,天主教廷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他也很遗憾,一千年前的中世纪,注定与工业化无缘。
“您能这样想,就已经很好了。”安东尼奥只能这么说,他不忍告诉他,他的理想在这个时代,只可能是一场空。
但,他也不能说这样的理想就毫无意义,人人吃饱穿暖,人人平等自由,这样的理想,从古至今,从未断绝过,而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总会有理想主义者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约书亚摇头,“可是进入教廷之后,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如此无私,能够坚守信仰的,”他叹气,“有些修士,早就被安逸富足的生活腐蚀了灵魂,变成了教会的蛀虫。”
这再正常不过了,教会又没什么纪检委反腐,虽然有时也会惩处贪腐的主教们,但……安东尼奥内心不由嗤笑,中世纪的世俗组织,能有多高的行政效率和公正性呢?教会内部矛盾重重,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终究这帮洋和尚们六根不净,就算当了出家人,也没斩断俗根。
若是安东尼奥遇上了这种事,他只会思考能不能利用这件事带给他什么好处,他是懒得大义凛然的帮着教会反腐的,这种事向来吃力不讨好。
除非他真的当上教皇,利益和教会牢牢绑定在一块。
“所以我一直在想,教会早该进行一场变革,对修士们约束更严格,提倡修士们苦修和救赎,就像古罗马时代,最初的基督徒那样。”约书亚说。
安东尼奥有些惊讶,他抬眸看向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俯身,低声道,“老师,您应该知道,这样的改革是很难推行下去,如今的教会已经是个庞大的世俗组织,它早就不再是古罗马时代那个东躲西藏的小教会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本就是天主的旨意呀,小安东尼……神父是在替主牧羊,继承主的意志,我们本该是要清贫苦修,救助世人的呀……”
安东尼奥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