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维德神父回忆着他看到的一切:从最初的神明的名义,到后来的神明转世,从最初的让特蕾莎修女质疑口授版《神的言》,到后来的特蕾莎修女学习拉丁文,再到让她教霍格斯堡仆人学通用语……到了这时候,仿佛一颗颗散落的珠子中间有了一条线,一切都连起来了,当散落的事实被串成完整的真相,公爵的意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袒露在了他面前:
公爵的野心远不止是在霍格斯郡颠覆本地教会势力,取而代之。
她要颠覆的是教会本身。
——她要,取而代之。
她不需要一个不属于她的人间代言人,她降临此世,她即神明本身!
当读取到这份意图时,一股无言的震撼抓住了奥斯维德神父的大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大脑里都只有空白而麻木的嗡嗡声。
很久之后,当他从失神空目中回过神来,他才发现那阵嗡嗡声不是他的脑子里传来的,而是本身就存在的——是他的牙齿在发抖。
她——公爵!
她怎么敢!
那可是教会啊!
皇帝年年可换,教会却已经统治此间上千年。
按照教皇私底下的说法,那俗世的皇帝,有再多荣耀和权力,也不过是教会手里虔诚的傀儡,一旦教皇伸出自己安抚的手掌,那迷茫惶恐的灵魂就需立刻跪下,乞求教皇的光辉。
因为,君权神授。
教会,就是代行人间的神。
公爵这是要和整个世界为敌吗?
奥斯维德神父几乎能看到那萤烛与煌煌烈日相撞时破碎的场景。
巨大的恐惧让他失态地闯入了公爵的书房,对她说出了上面那一席话。
他希望是自己猜错了,是他胡思乱想。
可他收到的却是公爵肯定的回答。
她甚至是淡笑着,那模样仿佛是他发现了她今天穿的裙子是粉白色,或者他发现了她喜欢吃莴苣却不喜欢洋葱。
如此平静。
甚至可以说漫不经心了。
她不感到恐惧吗?
——或者,她真的知道自己想做的是怎样可怕的一件事吗?这个问题听起来都让奥斯维德神父觉得可笑,恐怕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
“先请坐吧,表舅。”陆瑶将一碟泡好的红茶推到奥斯维德神父面前。
奥斯维德神父再次惊讶地看着她。
这是那一个血夜之后,公爵第一次这么称呼他,表舅。
那个充满血与火的夜距今已经那么久了,久到他几乎要忘记,就在去年的九月,就是郡南的宅邸,他向公爵揭开了自己和她的那一层血缘关系,他是她父亲的表弟,他的父亲和老霍顿公爵的母亲是亲兄妹。
——也是那个血夜,他用信任将她困在房间里,然后,亲手杀了她的父亲。
奥斯维德神父的手一抖,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但是出奇的,刚刚因为获知公爵真正意图的巨大震惊和恐惧都消失了——因为它们都被另一份更切身的恐惧代替。
公爵叫他表舅,意味着什么?
“今天天气很好,”公爵优雅地叠腿坐在长桌另一端,夏日灿烂的阳光慷慨地撒在她的金色长发上,让她的长发在藤椅上闪着光,她的语气轻松,神情随意,手里捏着镶金玫瑰勺在同一套镶金的杯子里缓缓搅着不肯化开的蜂蜜,“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民生,或者谈一谈您跟在那位收养您的好心教士身边的见闻。”
奥斯维德神父强打起精神来,脊背像是上了一根铁板,生硬地挺着,他盯着霍顿公爵,声音硬得像是一块铁:“那您想谈什么呢?”
“那谈谈您的见闻吧。”陆瑶轻松地说着,蜂蜜终于化开了,她嘬饮了一口就将杯子放下,指着外面灿烂的阳光说,“在您跟着那位教士在外流浪的时候,有遇上今年这样的天气的时候吗?如果遇上今年这么好的阳光和雨水,农民们的收成怎么样呢?”
奥斯维德神父不知道她问这些的目的在哪里,头皮发麻地答道:“这样的阳光……雨水,这很难得,如果遇到了——”
他也忍不住将目光看出去,看到窗外很远处那大片的金色,紧绷到极致的脊背终于放松了一些,“应该会好些吧,收成会好很多。恩,要是能遇到这样的天气,是会好很多了。人们会载歌载舞,庆祝这难得的风调雨顺,有了这样的收成,他们的生活也会好过些。”
说到这里,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一些。
陆瑶却道:“这样的风调雨顺,他们的生活也仅仅是好过些吗?难道无法快快乐乐好好享受生活吗?”像是盲目地挑刺。
奥斯维德神父果然进入了反杠状态:“您不知道,农民的生活并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外面的农民。霍格斯郡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至少领主们都讲些道理,不会过分抽成,尤其是有霍顿家这条线在这里做对照。我曾经遇到一个领的农民,他们买不起农具,全靠借领主家的用,但是领主家要求,借了他们的农具,来年地里收成就要交十分之一。那些地方不像我们霍格斯郡,再怎么种到了年尾总要有收获,遇上稍微差些的年成,不仅收不回种下的种子,还要倒扣给领主。”
“即使遇上这么好的年成又怎么样,领主要抽的税就是一大笔数目了,交租要抽十分之一,借农具又要去一部分,而且遇上苛刻的领主,不仅种田要交税,家里用柴火点蜡烛割草踩路样样要交税。这一项项扣下来,即使收成好,一个农民家庭辛苦劳作一年下来,又能剩下多少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呢?能好些,已经很不错了。更多的时候,不饿死就算好。”
“是啊,不饿死就算好了。而要是遇上饥荒年呢?”陆瑶道。
“遇上饥荒年,那就得大批大批地饿死人了。”奥斯维德神父叹息,“这时候一些领主反倒会降息了,有的还会主动借粮,毕竟手下的雇农太少,来年就更没有劳动力耕种了。”
“太惨了啊。”陆瑶道,“那要是遇上灾年呢?比如有洪灾,旱灾,蝗灾,或者疫病流行,就比如黑死病吧,哦,这个外面早没有了,就拿普通的疫病做例子吧。”
“疫病我没有遇到过,但是遇到过一个洪灾频繁的村子,那里有一条大河经过,大河常常改道,每每遇上雨水多的年份,就会淹死人,地里的庄稼也保不住。这种情况下,领主就没有办法了,最多自保。甚至连领主也会破产外逃。”
“那些死了很多人的地区,人们怎么安慰自己呢?领主有措施吗?”
“领主……领主能怎么办,领主也管不了死人啊,这就得靠教会了。频繁有天灾的地方代表着神罚,死去的人们是死在神明的怒火中,即使死了也会一直停留在痛苦中,继续受罪,这时候,活着的人们可以请神父替他们的家人祈祷减轻一些惩罚,如果家里有余财的,可以前往教会购买赎罪劵。”
“哦。”陆瑶拿起帕子,轻轻掩住了嘴角,眼里却闪过锐光,奥斯维德神父被她那双深邃的目光看着,本能觉得一股寒意升起,像是努力伪装的人被一眼看透了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