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耀看看洗女的脸色,见她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才将那封奏折拿了过来。
刘耀一直在洗女的教导下学习汉学,对太傅传授的东西,他是一向都上心的。
所以他如今虽然还说不上对汉文化了若指掌,但是也远远超过他朝中那些胡人贵族,读和写他都不成问题,甚至写的一笔不错的字。
刘耀将奏折拿在手里,匆匆浏览过一遍上面的内容,心中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但又有些疑惑。
这封奏折里写的,是上个月青州刺史孔景阳斥责江北贸易城背后的主人王若彩和霍思城的事,除了讲了孔景阳是如何责骂那两人的,也讲了现在南方的舆论情况,从奏折上面所写的内容来看,场面不容乐观。
刘耀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太傅是江北人,因为第一次见面,洗女就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她是江北人,有幸遇到贵人资助,学得了一些知识,又攒了些钱财,便冒险北上来做买卖,在北方呆的时日久了,才决定留在北方。
从太傅刚刚的诉说里,刘耀不难猜到,奏折里被孔景阳骂的王若彩母女之一,很可能就是那位资助过他的太傅读书的人。
太傅是一位很重情的人,她对那位在最初帮助她的人一定很敬重感激,所以现在她们被骂了,太傅难过也很正常,就是没想到太傅会难过到茶饭不思的地步。
所以刘耀问:“太傅是因为曾经帮助过您的恩人被人攻击而难过吗?青州刺史是我的臣子,我可以让他向您的恩人道歉。”
洗女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陛下只说对了一小半。”
“恩人的事,自有那么多感激她崇敬她的人围绕在她身边去维护,又何须我烦忧。即使为恩人不平,也不过是片刻而已,我身在千里之外,若是耿耿于怀,岂不是自寻烦恼。让我忧愁的人不在千里之外,而是近在眼前啊。”
刘耀吃惊地指着自己:“竟然是我吗?”
“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洗女惆怅道,“我难过的是,我这些年在北朝做出的努力,恐怕要付之东流了。”
“这是怎么回事!太傅何出此言!”刘耀惊怒地站了起来,“谁敢坏太傅的事!我定叫他有死无生!”
“陛下稍安勿躁。”洗女示意刘耀坐下,垂眸低叹道:“破坏我努力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这天下大势,这天下人,始终不肯让那些被汉人世家贵族握在手里的珍贵宝藏,分给别人一些啊。”
“如果是宝藏的话,那倒也不是……”刘耀话到一半,连忙改口:“我是说,太过分了!那些汉人世家太过分了!如此小气!没有格局!等日后我们有实力了,就将他们都杀光!太傅要什么,我都给您分。”
“傻孩子。”洗女用母亲看待自己毛躁又急于讨好自己的孩子那样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刘耀,“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就说要给我拿来了。这件宝藏,光靠打打杀杀,是拿不到的,要靠别的手段。”
“您且说,是什么宝藏?我听说汉人的屋子里藏着夜晚也能发光的巨大明珠,还有脑袋那么大的玉,削铁如泥的宝剑,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华美衣服,太傅说的是这些吗?”
“都不是,我说的,是字。”
“字?”
“对啊,就是我教给你,教给大臣们学习的那些字。其实我之前是骗你们的。”
“太傅一定是为我好……那太傅骗了什么?”
“我教你们的字,不是什么汉学代代革新年年发展的最新成果,它就是被青州刺史孔景阳骂为歪门邪道的那些字,是最近十几年新创造出来的,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不被正统的大儒和世家承认的字。”
“嗯?这……这……”刘耀一时有些糊涂了,“可是您教的字真的很好用,也很好学,大家之前学另外一种字的时候,就是那种笔画很多的字,大家怎么都学不会,只能拿着一本文书两眼空空。而您教的这种字,大家很轻松就学会了,写的时候也省力,难道不是您的这种字更好吗?它怎么会是孔景阳说的歪门邪道呢?”
“傻孩子,所以我才说,他们手里握着宝贝,不肯分一点给别人啊。”看刘耀仍然不明白,洗女问:“你认为是之前大家用图画传信的时候好,还是现在用汉字的好?”
“那当然是现在用汉字的啊。我听说以前用图画,大家经常鸡同鸭讲,甚至自己也会记错自己做的记号,造成很多误会呢。现在大家有什么想法,全部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不管是让别人看到,还是自家下一次看到,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父王以前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即使我们只能靠汉人替我们书写传递文书,也比我们糊里糊涂画几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记号来记事要好得多。”
洗女眸子里露出一些细碎的幽光:“那你猜以前那些投降的汉臣们为什么要一直用那么复杂笔画又多的字?”
刘耀愁眉苦脸:“以前我是觉得他们恨我们胡人侵占了他们的江山,不想教给我们汉字,所以故意用这么难的字为难我们,后来太傅您解释说他们那一代人学到的字就是这样,不是故意的。可现在您又说他们他们不怀好意……那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不过这正是政治和人心的魅力所在。我曾经说,他们不是故意用那么难的字来为难你们的,没有说错;但是我现在说,他们是故意一直用这么难的字来为难你们的,也没有错。”
“区别只在于,前者,我是单单只指当时教你们汉字的那几个汉臣,这些字的写法是前人就定下的,他们也不过是照着前人教的写法学而已,你们要学,他们也原样教给你们,所以他们没有故意用一种难的字来为难你们,因为他们当时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后者,我指的却是这些汉臣所代表的世家大族和大儒高官这个群体。成体系的文字对于任何一个王朝都是一份巨大的宝藏,而他们,则一直是掌握这份宝藏的人。即使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也非要自幼启蒙,花上四五至数十年不等的时间,才能基本掌握这些字。难道这些人是想故意为难自己为难后人吗?不是的,他们只是想提高学习的门槛,让别人更难入门罢了。”
“他们难,但是他们有家学渊源,名师和长辈都不缺,且他们自幼读书,一是耳濡目染,二是有大把的光阴,三年不成就学十年,十年不成还有二十年,读一辈子书,总有记住的一刻。可和这些人相比,其他人,谁能日日有那么多的名师教导,谁能身边有那么多的书本天天接触,谁又有那么多的光阴,可以整日闲着不干别的,只读那几个字呢?”
“啊,我肯定不能!我很忙的!”刘耀连忙道,他想一想自己的日程,每三日就要上一次朝,其余的时间里,又要听太傅讲治国理事的课,又要观察太傅的日常起居,精神状况,又要想方设法找能讨太傅开心的事情,有的时候做一个竹蜻蜓,就过去一个下午了,哪有这么多的时间读书!
“而且我这里也只有太傅这一个名师。书也不多,只放满一间屋子。”
洗女无奈地抿了抿嘴,点头道:“是啊,您贵为陛下,一国至尊,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怎么办呢?那些世家贵族们宁可花费更长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去学习这种繁杂无比的文字,也不愿意让字变得更加简单易学,因为这样,人人都识字了,他们原本掌握的能力,就不值钱了。”
刘耀也深有体会地赞同道:“还有,我们都不识字的话,他们在文书上做了手脚,我们也不知道,说不定他们当着我们的面说写的都是夸我的话,实则却写了刘耀是个蠢货来暗暗羞辱我呢。更可气的是,他们玩弄了我,我不仅不知道,反而还要真心实意地感谢他们夸我。太傅,我终于懂了,这些汉人的世族,实在可恶!”
“还有更可恶的地方,陛下还没想到呢。您生气的仅仅是他们骂您,若是他们在您的国书上也写的和说的不一样,那情况会如何呢?如果您是一个平民,他们在关乎您性命的事情上,嘴上说是这样,写下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一件会让您犯杀身之祸的事,或者干脆以这种手段骗走了您所有的家产,那您会怎么样呢?别看我仅仅是在和您假设,这样的事情在天底下发生的次数比牛毛还多,说不定现在这一刻,就又有无数人因为不识字,而遭到哄骗,丢了性命或全部家当,却无处伸冤。”
“这实在……实在是!”刘耀气得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
“现在孔景阳要讨伐诛灭江北的简体字,江北的简体字,是教给那些不识字的商人的,那个和我们的关系,其实不大。可他们讨伐的,又岂止是江北的简体字,他们讨伐的,是不属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群体,却妄想和他们分享使用文字这项绝世珍宝权力的人啊!”
这时,刘耀站了起来,朝天边青州的方向望了一眼,冷笑道:“我们用都用了!我说简体字是正统,它就是正统!那孔景阳为我臣子,却阻止我们分享文字,简直恶毒至极!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司马来,诛杀这贼!为我朝除一祸患!”
洗女含笑点头:“这样,也算是报答了我那位恩人了。”
刘耀点头,走了一步,又回头问:“之前一直忘了问,您的恩人,是那位王若彩王刺史吧?我记得我朝之前和江北合作,共建淮南贸易城,那王刺史便亲自做见证,看着淮南和我们签下了供盐的单子。”
洗女卖了个关子,含笑望着他:“既是,又不是。”
“天色已晚,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吧。大司马也明日再见,天这么晚了,人家也要吃饭睡觉的。”
“都听太傅的。”刘耀连忙应道,他看着洗女脸上舒展的眉头,心中一喜,又道:“太傅纾解了心事,现在吃得下晚饭了吧?我这就叫他们再做元宵来。”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啊,我差点忘了,我来就是为了请太傅去西宫看灯的,太傅,您还没在平城的元宵节看过花灯吧?等您吃了饭,随我去看看吧。”
洗女微笑着,全部都应下了。
第二日,刘耀就连发三道旨意,责骂孔景阳不配为臣,是奸佞小人,要全国人共同唾弃他。
而大司马席献被叫进宫后,听完刘耀要自己攻打青州的命令,他皱了皱眉头:“青州临海,独成一域,孔景阳在青州又权势滔天,把青州死死把握在手里,光是这点理由攻打他,恐怕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