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节(1/2)

江南大乱半年,百姓为了找吃的,能走出几百里,早就不知道家乡在哪里了,但是一方土地有一方土地的脾气,一个农民要用十几年才能和一个地方的水土熟悉起来,知道这里的土地如何耕,如何浇,如何肥,适合种什么,又怎么种。

如果可以,为官者要尽可能让农民回到他们原本耕种的地方去,以免浪费他们在家乡多年的耕种经验。

但是此时此刻,先让四处游荡的流民把今年的粮食种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陈俊理顾不得多少,只能先建军镇,所有被抓进来的流民全部变成兵,种的地也是军屯,等到今年的粮食收获了,解决了明年的吃饭问题,才能有余力重新为这些流民登记户口,划分田地。

流民们已经在江南四处游荡大半年了,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干,什么杀人,破家,抢劫,吃人,都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了,如果在山林里,流民群和狼群相遇,都不知是应该谁怕谁。

但是没有人想要做畜生的。

但凡有一点别的路走,农民都不愿意去杀人放火打劫破家,你看他们可以忍受日复一日沉重的劳役,苛杂的税收,哪怕种出的粮食大半要被收走,哪怕他们辛苦一年最后仍是吃不饱,哪怕眼看着干活最少的人吃最饱的饭,可他们还是沉默地忍耐地,辛苦在地里耕耘。

只要给一点希望,农民就会安分守己战战兢兢地耕种。

是江南的豪族把最后的这一点希望都毁了。

人完全活不下去了,才会做畜生。

所以当武昌城出来的士兵开始向这些流民靠拢,并言明了不会杀人之后,这些流民很自然地就被“降服”了。

还有什么比看不到任何希望地饿死更可怕的呢?再没有了。

哪怕是去军营里做奴隶,主人也要管一点饭防止奴隶过早被饿死吧?

流民们被士兵“抓”进军镇里,用最严厉的军法管理,每天都要下地劳作,挖土,修渠,引水,每天日出就要开始工作,日落时分才能休息,而且谁要是敢打架,杀人,不服管,直接就拉出去砍头。

就这样,却没有任何一个流民感到不满或者抱怨。

他们反而发自内心地感激。

因为,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还没死,每天就一定有一顿饭。

一顿饭啊!

这就足够让所有流民效死以报了。

更何况,除了管理严厉,不准打架斗殴甚至不准随地大小便,他们干的活,不正是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最日常的生活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俯首在地里,这本就是他们的生活。

只是旱灾将这样的生活毁了,而豪族让灾难提前且加剧。

如今能重新过上以种地为生的日子,哪怕是为奴隶,一天能有一顿饭,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

阿脚是这群流民中的一个,每天夜里,他都会偷偷醒来,这其实不符合军营里的规定,那些兵大爷们在他们进入军镇的第一天就说了,每个人晚上,都要尽早入睡恢复体力。

阿脚知道,这其实是为了他们好,因为晚上睡不足觉,第二天起来干活就会没力气。

但是他睡不着。

每天晚上,等同伴都睡着了,他就会醒来,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摸着自己胸前的一个小兜。

那里面放着许多粒的米饭粒,阿脚每次吃饭时,都会从自己的饭里省出一小撮,他其实已经很饿了,每天都饿,肚子里的饥鸣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但是他还是省下来那一点饭,藏起来。

已经有一个手掌这么多了。阿脚想,等他藏够两个手掌那么多,他就把这些饭烧给他的爹爹妈妈,只要他一直在军镇里努力干活,以后每过一段时间,他就能烧一些给他们。这样,他们在下面,就不会饿得那么厉害了吧?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阿脚想着,肚子里还是饿的厉害,但是他已经嘴角带着一丝甜蜜,进入梦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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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年最后确认了一遍行李,直到从小伺候他的老仆一瘸一拐地从后门出来,扯着他往马车上去,陈学年才哭笑不得地顺从老仆的意思,坐到了马车上。

“走吧走吧,从小你就爱拖拉,再看多少遍也还是这些东西,钱都给你带好了,缺了什么就让阿义在路上现买,遇上为难你的也不要和他们硬扯,该给的过路费要给,不要吝惜钱财。”

除了瘸腿,老仆的眼睛也是半瞎的,这都是几年前谢恺破城时老仆为了保护陈学年受的罪,但是老仆不以为意,等跟着陈学年入了武昌,也还照旧照顾他的生活。

但是受罪过后,到底力不从心了,老仆渐渐休退,不再一手包揽他身边大小事务,像这次陈学年要前往青州,老仆就不同他去,只是一颗心仍然挂在主人身上,临行前一路都在唠叨。

陈学年徘徊不走,不是放心不下他的行李,而是放心不下老仆。

赶车的童仆马鞭一甩,车轮就缓缓滚动起来。

陈学年回过头,见到老仆已经蹒跚着身影慢慢往回走了,不禁泪洒满襟,悲从中来。

老仆一生都以照顾他为己任,受罪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只怕他这一离去,老仆失去心中信念,便不能活了。

但是马鞭再一甩,老仆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陈学年只好坐回去,闭目思考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册从路过武昌的商人那里得来的《拼音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了起来。

至今为止,陈学年也还觉得自己仍然在梦里。

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坐上了去青州的马车——行李的确是他自己收拾的,但是让他去青州的人却不是他自己。

他自己是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青州,有资格重新得到霍思城的承认,在她的手下做事的。

毕竟他是“前朝”的官。

但是武昌太守到达武昌半月有余,将城内的重要事务基本安排下去之后,忽然让人找到了他,问起他之前向谢恺预言去年江南将要大旱之事。

他有些惶恐,认为这位新太守可能是要问自己的罪,毕竟太史令掌管星象历法,提前预言来年气候并提出警示,为百姓预防灾难是他的责任。

江南大旱无人管,他认为他自己也是有罪的。

虽然认为自己有罪,但是陈学年也没有勇敢到为此自尽谢罪,于是他就这么在家里耗着,被动地等着上天降罚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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