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对女孩子的待遇是真的很好,好到王若彩在嫁到汝南后一度怀疑这也是王氏用来控制家中女孩的手段,从一个全天下最富贵最宠爱你的地方出来,不管嫁到哪里去,你都将一生怀念那个地方。
来到汝南后,因为对南方生活的不适应和自己与丈夫霍宴的夫妻矛盾,王若彩对王家的印象一日好过一日。
她很快就忘了自己曾为了对抗叔伯的决定毅然绝食,忘了是叔伯将自己从北方嫁到南方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一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名声也不算好的人,忘记了王家才是自己在南方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
她只记得自己待字闺中时是多么快活,王家对自己的供养是多么充裕。
在南方,她身边的一碗一具,每一件让她舒心的东西,都是王家给她的。
在霍家庄,她的夫君霍宴自私懦弱,不喜欢自己,她在霍家得到的主人地位,在汝南得到的尊敬和高看,也是王家给她的。
既然如此,还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家族,不爱王家呢?
在汝南久经打击之后,王若彩一度认为自己的一生,最大的荣耀和成就,就是自己姓王。
直到有一天,她那一向古灵精怪的女儿思城顽皮一笑,建议她建书院教化流民,对她说,“女子非大贤大奸不能入史,如今又逢乱世,机会难得,既然走寻常路不可得,那为什么母亲不能开一代先河呢?”
我出身王家,在这个王室落魄尚需王家扶持的年代,已经是当世女子出身所能达到的顶点,为什么我不能开一代先河呢?
王若彩也问自己。
于是,妇好书院成立了。
她在王家空读了十四年的书,享受了高端无比的生活和世家教育,但是她尚且比不上自己六岁的女儿有野心。
后来她想,也许思城生而不凡,但是是否也是她太过狭隘,眼睛被来自家族的那一双手死死遮住,家族要求她做一个联姻工具,她就真的只把自己当工具了呢?
她虽然出身王家,顶级世族,但是论心胸开阔,眼界宽广,却比不上自己的女儿。
因为她从一出生就被教育做联姻的生育工具,再精致华美,也是工具。
而女儿思城从一出生,就被她教做自己,做霍家的主人,做霍思城。
一个家族的主人当然会去思考自己的前途功名,但是一个工具就不会,因为它不需要也没有前途和功名。
女儿思城的话就像一声晴天霹雳,劈开了困住她二十几年的枷锁,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直到那一天,她才不再是王家用来联姻的女儿若彩,而是她自己,王若彩。
其实那一年,她也才二十一岁,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因为和丈夫不和困守林下居,甘心做一个背着王氏女之名的老朽,埋没一生。
可这时候,得不到丈夫喜爱再也不是她的一项罪过,反而成了她松一口气,可以尽情寻找自己除了做妻子以外存在意义的优势,她成了妇好书院的院长。
她有一个天纵奇才犹如神赐的女儿,她野心勃勃,年仅六岁,就有与天下士人对抗,动摇士族统治根基的野心,并施以了实践。
这个时候她唯一感谢王家的地方,就是王家给她的教育让她能在女儿试图从这乱世中一展壮志的时候提供帮助。
她知道士族最大的弱点在哪里。
也知道士族是如何统治这个世界。
她曾经手握士族繁荣强大的秘密却视而不见,有如壮士手握宝剑而不自知。
而当女儿需要她,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一柄如何尖锐强大的利刃,她手中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原来那些她曾经永远也不会得到的东西,只要她想要,招招手就可以得到。
原来那些只属于男人的威容和自豪,只要她垂眼,就唾手可得。
她终于不再是家族的附庸,不再以王家为自豪了。
当江北王的名字传遍江北,当主宰南帝朝廷的王继,她高高在上的嫡脉叔父,王家家主,曾经如煌煌烈日一样高居在她头顶,轻易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一生荣辱去向的人,展着笑脸用平等甚至讨好的态度封她为扬州刺史,她是何等地快意!
曾几何时,她只是王家一个不起眼的旁支孤女,一个王继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旁支兄弟也可以为了报答别人对他的恩情,一句话就把她嫁到汝南来,即使她万般不愿,即使她绝食明志以死相逼。
但是时过境迁身份转换,那位当初将她嫁到汝南的叔伯已经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他连到自己面前说一句话都不配。
他需要谨小慎微恭恭敬敬讲话讨好的王继却要和她同台对话。
一切只因那一天,女儿告诉她,你和不能开一代先河呢?
女子为什么不能从政为官呢?
统帅一方的汝南太守如何不可当?
镇守一方的扬州刺史如何不可当?
名震天下的江北王,天下女子为官的策源之地,妇好书院总院长,她又如何不可当?
她终于领略到这个世界有多广阔。
一个女子如果不被自己的性别和社会加诸于自己的社会定位阶级定位束缚有多快活。
像男人一样活着有多快活。
原来万千功名荣耀于一身,众星捧月,主宰生死,圣载之上有我大名,姓王名若彩,是我非王家,是这么快活!
和图谋家国天下造福一方百姓改造乾坤天地相比,什么叔伯宠爱夫妻感情生儿育女家宅小事,尽如云烟远去,不配在她眼中占据一点位置。
多年以后再回首往事,王若彩发现她当年只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霍宴小儿,何堪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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