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其实是宋昏借来的。纵然借他钱的人脾气好,不还总不是理。他如是想着,便又掉转方向,往整发肆走去。彼时天光将暗,宋昏却在快要走到那两条街的同时,看见了他一直蹲守的宅子口,那跛脚家仆,竟然又从里头出来了。
与此同时,半炷香前,整发肆迎来了黄昏前的最后一位客人。
——正是八鲜行的鱼贩张大。
日落收摊,是八鲜行的规矩。张大今日收摊却比日落还早一些。他一发现那个奇怪的跛脚男人又来买鱼,索性就早早收了摊子,一路偷偷跟过来,却见那人守着街口一间空宅,开了门进去又没再出来。张大在宅子门口犹豫不决,不敢贸然叩门。
他去附近酒肆吃了一整盘猪头肉,坐着发呆,望空中有几只黑鸟来回飞过,临近天黑,才下定决心,将那件怪事从此咽进肚子里。
谁知刚出酒肆,张大就迎面冲撞上两个走路怪里怪气的瘦男人。那些人穿着绣了银边的长衫,眼神阴得很,匆匆一瞥,瞅得他心里不舒服。他忿忿看着自己这一身用来杀鱼挡血的罩袍,和沾了腥气鳞片的发须,心里一横,索性走进整发肆,豪气地叫小二来个洗修全套。
小二不晓得今日是否迎了财神有福,直咧嘴笑,叫张大坐进木头椅子里,等着炉子上冷水烧热。二人看着黄昏的街,随意捡些琐事来谈。远处一抹太阳火红。漫天的红霞覆了利运塔的废墟。能隐约看见巨大佛头脑上隆起的肉髻,石头雕刻,伫立在视线的尽头。望去有种凄美的壮观。
张大倏忽叹了口气:“不晓得这塔什么时候能修好。要是明年还是这般萧瑟,我打算收摊回老家了。生意难做。”
小二端来盆肥皂水,铜盆在空中停了一瞬。“是呢。”他附和。要不是生意差,自己也不会为一两个客人如此高兴。整发肆里突然安静下来,唯有街上渐渐稀疏的人声传来。太阳斜斜地隐没下去,逐渐昏暗。张大不出声,满脑子想着方才偶遇楚工匠听来的话。“我在佛塔第八层找到了个怪词卷,打算今晚请裴大人来瞧瞧”楚工沧桑的声音止不住地在张大脑子里回响。算来张大和楚工认识也有十来年,却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慌张模样。
楚工从姑苏带过来的爱徒小庄被人杀了,这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张大也隐约知道。多事之冬,他想。小二的剃刀沾了热肥皂水,密密扎扎在他脸上移动。他闭了眼,竟从日复一日卖鱼的摊贩生活里罕见地生出种哀伤的心境。就在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看见对面的宅子里,那冷清的石狮子前,门竟然又开了。
张大陡然睁圆了眼:“哎,那个跛脚的男人又出来了。”
小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张大也愣怔。奇怪,不过一眨眼间,男人就消失在街道中了。他重又闭上眼,却忽觉一股惊惧漫上心头。一个跛脚的人怎么能跑得这样快? 张大愕然,同时回忆起,男人手上,似乎有样短短的事物冷光一闪。
杀了十多年鱼,张大一下子就能明白,那是刀的侧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