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发被警察们架到了楼顶上去劝说佳佳,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了楼顶。佳佳背对着他,散乱的头发披在肩上。一阵风吹过,那一头长发就在风中狂舞,舞得陈树发的心更糟更乱了。
陈树发扒住栏杆,他有恐高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起身来,望了出去,却看到佳佳的白裙上是一大片血迹。血腥味如此浓重,借着风势飘散得到处都是,他的口鼻中都是血腥味,愈发眩晕了,却不得不死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强撑着站在那里。
“佳佳……跟爸回去吧!”
佳佳回过头来,白纸片一样的脸上结着霜一样惨淡的笑容。
“什么都没了……”佳佳指着被血浸红的裙子说,“孩子没了,他也没了……爸,你来了就好。我就是想等你来,看着我……”
陈树发刚伸手去够女儿。可佳佳却微微向外一歪身子,坠落了出去,连一秒钟的时间都没有给他。
“佳佳!”
女儿的身影在陈树发放大的瞳孔中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十八层下的地面上纸片人一样的尸体。
阳台上的一片落叶被风托了起来,打着旋,飘悠到了空中,飘悠到了太湖上空。然后,突然失去了风的借力,一头栽了下去,掉进了广袤的汪洋中。
“天啊!”张萱儿捂着嘴叫了起来,“真是太可怜了!太惨了!”
陈树发颓丧地垂着头。那些不忍回望的记忆,仅仅是讲述出来就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花了六年时间才将伤口深埋进土里,在上面竖起了一座墓碑。每当他在荒漠中遥望这座墓碑时,胸口都被牵扯得生疼。刚才那些歇斯底里的喊叫和哭泣,现在已经变成了无力的轻声干哭了。张萱儿倾身过去,胳膊拢着他的后背,轻轻拍着他。
一个人的死亡,不管是否和自己有关,总是一件让人哀伤的事。因为死亡是最容易让人感同身受的话题了。每个人都会从一个近在身旁的死亡中,想到自己的未来。
当这哀伤的情绪充斥房间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辆放满了食物的餐车被推了进来。管家有些惶恐不安,似乎一进来就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生怕五位客人会迁怒于他。
“费可回来了?” 陈树发抬头问道。
“还没有。老板说路上有些堵车,还要有一会儿。他让诸位先开餐。”
“你跟他说什么了?这明显是在拖延时间!他是不是又要跑路了?!”陈树发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管家连忙摆手:“我什么都没说啊!”
“哎呀陈老板,你就别为难他一个打工的了,咱们还是边吃边等吧。反正我们现在都在他家里了,他总不能不回家吧。”张萱儿安抚道。
“嗯,我也有些饿了。何姗,你呢?” 程昊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主动向何姗献殷勤了。
何姗看看丰满妖娆的张萱儿,又看看优雅文静的苏茜,有点纳闷程昊为什么偏偏对她那么热情。但她点了点头,瘪着嘴,声音比之前带着点娇气道:“ 嗯……我也有点饿了。” 她心里品评了一下,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娇柔的程度了。要她像张萱儿那样嗲着声说话,还不如把她的嘴给缝上。
众人纷纷选了位子坐下。张萱儿最先坐到了陈树发旁边。何姗本想和张萱儿坐一起,可看到张萱儿似乎对陈老板的兴趣比对自己大多了,觉得硬插在其中也挺无趣的,于是便坐在了张萱儿的对面。
程昊自然而然也坐了过去。他将餐布打开摊在腿上,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虽并未以眼神与何姗相通,但那嘴角的笑意已经说明一切了,不是吗?
苏茜则坐在了何姗的另一边,坐下时还对何姗客气地笑了一下。
晚宴是西餐,第一道是烟熏三文鱼沙拉。何姗他们这些年轻人倒还适应,可对陈树发来说却跟上刑一样痛苦。他放下了使不利落的刀叉,隔空指了指程昊问:“你小子是怎么认识费可的?”
程昊放下刀叉,用餐布擦了擦嘴道:“陈老板,难道你不知道吃西餐时应该少说话吗?”
“你这小子,跟我在这儿装什么文明人?” 陈树发已然从伤痛的阴影中恢复了,咄咄逼人道,“还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没脸说出来?”
“我能有什么秘密?”
“那行,既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倒是说啊!”
三位女士也颇为期待地看着程昊。程昊默不作声,拾起刀叉,认真切起一片薄薄的三文鱼肉。银色的刀刃沿着鱼肉的纹理平缓地划了过去。鱼肉被一分为二,几缕橘红的肉丝被刀片黏带了出来,要断未断。
“要是不方便就别说了。”何姗轻声说。
程昊仍然专注地在切肉,像个虔诚的清教徒在精细地分配一日三餐的定量。他紧盯着盘子,好像在和这盘鱼肉进行某种私密的对话。
其余几人也不再多话,都只专注于食物了。
“我其实一直拿他当好哥们儿的,可没想到……”程昊却开口了。在分割好了三文鱼肉的同时,他也厘清了自己的思路。
好哥们儿
别着银质袖扣、绣着字母“ch”的衬衫袖口里,包裹的是一双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手。此刻,这双手正扶着柜台,指尖不耐烦地敲打着台面。
“先生,这是您的机票,登机口在c51。贵宾休息室在……”
“知道了!”程昊接过票来,随口问了一句,“今天人多吗?”
“挺多的,经济舱都超售了。”
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天幕外,是阴沉的天空,乌云缓缓地从天空碾压过去。乌云之下,时不时闪现的光亮撕裂了天幕。闪电直捣地面,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两小时后,当程昊在头等舱第一排坐定后,窗外的大雨仍未停歇。
“操!不知道又要晚点多久!”他暗暗咒骂了一句,再看身旁仍是空着的座位,皱了皱眉。但愿身边不是一个无聊的娘们儿,会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说上几个小时。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昊醒来了,靠在舷窗上的额头硌得生疼。雨水打花了玻璃,形成了光怪陆离的纹路。随着意识的清醒,他也看清了玻璃上倒映着另一个扭曲的人影。
程昊转过脸来,身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
年轻人穿着休闲的运动连帽衫,敞开的领口露出了白皙的皮肤。一丝淡淡的、闻不出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味隐隐飘了出来。侧面来看,他蹙着眉头,还带着有点初出茅庐的认真劲儿。
头等舱里坐着的十之八九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中年男人。坐在一群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中,碰到这样一位年轻的邻座,少见。也许是因为好奇心,也许是因为同在头等舱,就已经令程昊将一个陌生人划入可以主动接触的范围中了。
费可歪头看了程昊一眼,友好地笑了笑。而这个笑容在程昊眼里却是腼腆温柔的,甚至还带有种不同寻常的亲近。
程昊也笑了一下,坐直了身子。空姐适时地过来,为他端上了一杯橙汁。他接过橙汁时,手抖了一下,一不小心洒到了费可的键盘上。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程昊赶紧拿餐巾纸擦拭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