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以诡术在阵前与俺答和谈,却又将和谈的成果报为“战绩”,纵然全军数万人谁都知道未曾开打,但谎报战功在大明军队中乃是一道“例汤”,反正大功报上去上头定有封赏,到时候总有些落到自己头上,除非是将领克扣得太厉害,否则没什么人会冒着被主帅杀头、被全军嫉恨的危险去出首。
至于兵部、内阁那边,要说完全没人收到风声那也是不可能的,但李彦直知道官场的规矩是“瞒上不瞒下”,这时嘉靖又在兴头上,只盼着人来报功,谁去讲真话那是触霉头!而且战功报上去、赏赐发下来,这两道流程里能捞的油水太多了!从内阁到户部到兵部到五军都督府衙门再到作战部队,有一条能量强大的利益链条在发挥着作用!这是一张比武库司利益链更厉害的人际网!就是首辅级别甚至皇帝面对时也无法视若等闲。
以往仇鸾等边关将士敢虚报战功,靠的就是这条利益链条的掩护!现在李督军将“战绩”做得这么好看(是真夺回了通州又有蒙古人俘虏,不像仇鸾是杀了自家百姓来兵部报功,但仇鸾也成功了),若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妨碍了大家发财,势必被这条利益链条视为大敌!那时候收到好处的兵科御史马上会出面弹劾,跟着兵部叫屈,再跟着五军都督府袒护,再跟着作战部队就要闹哗变,若是在和平时期遇到杨廷和、夏言那样的强势首辅,也许还能硬压下来,但现在胡马未远,京城惶惶,严嵩如何有这魄力去内抗御史、压兵部,外按都督府和近在咫尺的大军?若这些人全都罢工,他严嵩拿什么去对付俺答?
当然,对这样一张利益网,朝廷中并不是无人敢动,也还真有一股力量在制衡着它,但这股力量眼下的最高代表人物却是徐阶——徐阶会在这节骨眼上动西直营么?那怎么可能!李彦直做的本来就是徐阶想做却困于体制没法做的事情嘛!所以李彦直知道自己将是安全的。他也知道这种安全是暂时的,这里毕竟是京城附近,像这样的大事不可能永久地隐瞒下去,不过,他并不期盼这事能瞒个十年八载,李彦直要的只是度过眼前这个最大的难关,再接下来很多事情就可以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了。
不过,李彦直也没想到,仇鸾会在这个时候赶到,大同离京师不算近也不算远,仇鸾会来得这么快,当然不是因为他忠君爱国,也不是他不怕蒙古——实际上他怕俺答怕得要死,否则当初也不会想出那么个馊主意不作战就让俺答“到别处抢去”!他跑到北京来,主要是怕朝廷派人和俺答交涉,万一俺答的人不小心说了一句:“是你们大同总兵让我们来的……”那仇鸾就算有一百颗脑袋也得一起搬家了!
嘉靖并不知道他此刻所倚重的两员大将都没有和俺答正面作战的能力,李彦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仇鸾则根本就没这胆量,但嘉靖却被接连到达的好消息冲得脑袋有些发热了,他当即封仇鸾为平虏大将军,命他总领各路勤王军队,与李彦直左右为防。
这时京畿附近,以及北直隶、山西乃至山海卫等都有勤王部队开到,丁汝夔点丁计将,以五千骑并入李彦直部,以一万二千人并入商大节部,其余人马尽归仇鸾——仇鸾是世代为将的武夫,因此丁汝夔认为他带兵打仗的能力应该比李彦直更胜一筹。
眼看京师已聚集了十几万人马,京师人心大壮!
这时仇鸾又在陛前夸口,道俺答别人不怕,就是最怕我仇鸾,不半日间,驻扎在通州的李彦直也听到一个歌谣说:“军中有一仇,胡人得跳楼!”仇鸾的底细别人不清楚,前兵部职方司主事兼锦衣卫指挥使女婿的李彦直却是明白的,听到这歌谣后忍俊不禁,对戚继光说:“仇鸾的幕僚水平太有限了!连编都不会编——草原上哪里有楼可跳!说什么跳楼,这分明是汉人的口气!”
但嘉靖那边却不这么想,他的账是这么算的:内阁老说京师空虚兵不耐战,但李彦直却以三万“不耐战”的部队就能击退俺答主力夺回通州,可见胡马也不是那么可怕!何况现在勤王之师大集,又来了个或许比李彦直更强的将帅来,灭胡雪耻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因此竟下令大军全线出击,平灭胡虏!
李彦直本希望夺回通州的胜利能为徐阶和自己赚到更多的政治资本,让徐阶在内阁有更大的话语权好推行更加理智的战略,却万万料不到通州“大捷”竟让嘉靖进一步误判了局势,下达了更加“无理”的命令来!
李彦直忙上书声称不可,他的奏疏这时已能直接到达嘉靖手中了,皇帝拿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督北直隶军务”李哲的奏章,再看看仇鸾的自吹自擂,忍不住笑道:“李卿家毕竟是文臣出身,胆略不如仇将军啊!”
内阁之中,徐阶亦急言谨慎,道:“胡人势大,京师虚弱,此事万不可操之过急!”
“胡人势大?”严嵩却道:“安定门、通州两番接战,我军均告大捷!大宗伯说什么京师虚弱,莫非两次大捷都是假的不成?”
只一句,便说得徐阶噤声不敢开口,嘉靖问严嵩外间如何,严嵩道:“仇鸾到京以后,满城都在欢呼陛下洪福齐天,都道胡虏灭亡无日了!”嘉靖又问陆炳,陆炳只好说:“外头在仇总兵到达之后,确实都在放鞭炮庆贺。”
嘉靖大喜,连道:“人心可用,人心可用!该取不取,反遭天厌,朕不能重蹈夫差的覆辙!”
严嵩一听,高叫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其实细细想想严嵩的话,他是什么主意也没出,将来仗打胜了他有功劳,打败了也怪不到他头上去。他最厉害的一点,乃是面对所有可能闯祸的事都预先躲在嘉靖背后,而嘉靖这人又是死不认错的臭脾气,就算事后明知自己不对也绝对不肯承认,皇帝既然没错,跟着皇帝亦步亦趋、推波助澜的严嵩自然也就不会有事了。
李彦直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打了个“胜仗”以后反而叫徐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而严嵩反戈一击马上又重执内阁之牛耳!
当日兵部就传出命令来,令商大节、仇鸾、李彦直三路并进,摧灭胡虏!
接到命令后三大主帅都懵了,仇鸾这才后悔自己牛皮吹过了头,戚继光也是将门世家出身,对军队里的门道自幼就耳濡目染,对李彦直谎报战功心里没什么抵触,反而觉得李督军是在以通达权变顾全大局,但这时看见命令后却忍不住叹息起来,道:“督军,再这么下去,万一咱们再打一次‘胜仗’,朝廷不会叫咱们就这么开出塞外,把大漠都给平了吧、”
李彦直苦笑了一下,说:“朝廷既已决定进军,咱们也就只好奉命了。”
戚继光道:“若给个半年时间让我们把这支军队好好整理整理,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是现在……现在这仗没法打!若起了正面冲突,咱们斗不过俺答的!”他乃是难得的将才,但正因为是将才才更知道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不该打!
李彦直摊开地图,思虑了半晌道:“打不了硬仗是咱们最大的弱点,但现在咱们也有两大优势,一是人多了,虽然大部分部队都不堪战,但光是数量以足以叫胡人心慌,二是咱们是在家门口打仗,胡人心里也没底!”因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说:“大军一动,咱们且别管俺答,就往这里去!”
戚继光双眼一亮:“白羊口!”
白羊口为延庆卫所辖,布置有一千户所,地势险要,乃是出塞入京的要道之一。
“不错,”李彦直敲了敲白羊口说:“昨日白羊口所还有文书来向我请命,这里应该还没陷落,咱们出发之后你便去接掌它,然后引兵往这里去——”他手指划向了另外一处边关,戚继光脱口叫道:“古北口!督军,你要关门打狗么?”
李彦直一笑,说:“打不打狗以后再说,不过只要咱们先做出关门的态势来,就能叫蒙古人害怕!咱们这支部队士气已经起来了,若有天险可依,坚壁守城应该没问题,但要注意莫和俺答的主力野战,我们对俺答必须保持不败,这样才能叫他摸不透我们的虚实,心生忌惮!”
商大节、仇鸾也是各有打算,李彦直实希望他们的行动能够和自己配合,只是眼下自己实力不够,所行兵略多是诡道,不但要骗敌人,连自己人也要骗,而商大节、仇鸾显然都不是能和李彦直衷心合作的人,因此李彦直也就没法对他们开诚布公。
三路大军一齐出动,李彦直以诡行险,仇鸾心怀鬼胎,倒是商大节相对来说最老实,竟真的往俺答那里开去。李彦直连连派人请商大节“慢慢来”,甚至暗示他不要动,但内阁和兵部那边一日连下十道命令催他作战,商大节扛不住,只好挺进。
这时俺答已经到了昌平,昌平位于京城西北,白羊口又在昌平西南,仇鸾怕死,就建议商大节居中,自己居东路,李彦直当西路——东路离蒙古人最远,在仇鸾看来也最安全。李彦直的目标是白羊口,因此也赞成,商大节便无异议。
出京城后不久,仇鸾先收复了昌平东边的顺义——这是蒙古人已经放弃了的地方,李彦直则命戚继光率领三千骑兵直趋白羊口,白羊口所果然还没有落入到蒙古人手中,因此戚继光一到便接掌了此处,跟着李彦直又进驻此地布置了起来。
西路军马目标明确,中路军和东路军却拖拖拉拉,在蒙古人那边,俺答见北京城忽然出动大军,心下起疑,这两日他接连派遣使者到北京问讯,个个都是有去无回!连那位李将军也没再派人来交涉!
再过半日,商大节的中军已经逼近昌平,俺答派人到商大节军中问讯,若是李彦直在此,或许会再施诈术,说“我们是来护送贵部出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