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却有些恍然,他道:“若是当时朕没有下令六军放还那些掳来的男女,你怕是连朕和阿诞,也敢一起杀了吧?”
萧君泽沉默了一下,才道:“杀陛下,有些难了,但当时大兄病重,用他来重创你,倒也不难,但你当时放还军奴,还令六军不得骚扰百姓,我觉得你和北朝以前那些皇帝大有不同,这才出手为大兄治病,我承认,那时有刻意接近的成分,除了想找靠山,我还想把我的想法验证一番。”
“那你为何……为何还要去南边。”元宏听完这些,胸中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君泽虽然任性,但生性善良,虽然说着要弄死这个,毒死那个,但其实都没有伤害他人,他任性,也总收着爪子。
冯诞也消了大半气,现在想想,君泽明明可以瞒着他们,但却没有如此!他给足了他们心理准备,带上了魏大夫和药!他分明是很念着他们,怕他们出事的!
“因为这些年,我的想法,更多了,”萧君泽苦笑道,“陛下,你知道么,气候论、生产法,这些基础,我想出来后,又想了更多,其中有一点,便是为何天下之势,繁复纷乱,帝王常换,国族常变,因何而起,又要因何而衰……”
元宏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听着。
“我思索许久,发现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九品中正之制。”萧君泽果断说了这题,让元宏一时色变。
萧君泽幽幽道:“九品中正制,固然可以拉拢世家,看似让世族稳固,事实上,却是阶级固化,逆了天地之理。”
元宏冷声道:“此话从何而来?”
说九品中正制不好,他可是把朝廷改革成九品中正制的人。
“世间之人,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则人人则有向上之心,越是有志之士,有才之人,越是不愿意受限于世族、血脉,”萧君泽随便举了个例子,“两百年前,晋朝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在斩杀妖后贾南风后,只需摄政便能稳定局势,但他的谋士孙秀不甘于此,让司马伦废帝自立为王,引得五王讨伐——孙秀出生低微,唯有做乱,以拥立帝王之功,才能谋求世族大位。”
然后,他又举了一些例子,南北朝这种例子数不胜数,很多的将军就算不想做乱,到最后,他们手下的幕僚也会主动劝诫,不为别的,就为了把朝廷上的世家大杀一番,换自己家族上去。
“这些人,不给他们平稳上升的通路,他们便会自己寻找出路,”萧君泽意有所指地道,“且不说朝廷文官——这些有志之士,刚刚才从陛下手中享受到权力地位,还需要时间再度孕育下一波。陛下真正头痛,当是北方六镇吧?”
元宏点头,确实如此,他已经发现了,北方军镇已经不再像前些年,可以任他予取予求,随意征兵,纵然他去安抚过一次,也只是暂时,稍有变动,便有军户北逃,加入柔然。
“所以,我想找个法子,看能不能打通一条庶民寒族的出头之路。”萧君泽微笑着看着他们俩,眨了眨眼睛。
元宏已经皱起眉头:“南朝世族,不会允许你如此乱来。”
“所以,要削弱世家大族的权势,”萧君泽微笑道,“我要在南朝大干一场,弄个天翻地覆,说不得,还要改朝换代呢。”
冯诞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何必,让家国安宁,无兵无灾,不好么?”
“不好!”萧君泽果断道,“若不改变,要不了多久,怕是朝廷又要生起动乱,与其在权臣篡位间反复轮回,不如便弄一场大变,找出一条新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太过振聋发聩,冯诞一时被镇住,元宏泼冷水:“当年王莽也乱改过天下,结果却是不得好死。”
“我可不一样,陛下你是见过我的本事了,所以,我这次在北朝试验,真的是念着你对我的好呢,”萧君泽狡黠道,“正因这是与世家大族为敌,我便不麻烦你们了,元宏哥哥,要好好保重啊,若我败了,还要由你们庇护呢。”
冯诞还没说话,元宏便冷笑一声:“放心,若是再被撵出来,朕这次必封你为王,不会让你少了容身之地。”
小心眼儿
君泽搞出这大新闻,若说元宏心里真的毫无芥蒂,在君泽讲过故事后便能轻松揭过,那是假的。
无论如何,那种被欺瞒的愤怒还在心底隐隐回响,但,那又如何呢?
元宏明白,无论君泽,又或者说萧昭泽将自己伪装得多么无辜可怜,但他本质依然是极其危险的人物,他能从纷乱的治国头绪之中找到要害命门;他能在不损国力的同时,开凿大河,得草原众酋拥护;他能将战乱频繁的雍州在数年之内治理成膏腴之地,他更能在谈笑间害人于无形,用着各种奇术,欺瞒天下人。
这样的危险人物,都愿意示弱道歉了,元宏又怎么可能真的与他闹翻,与他敌对?
更何况,他也是真的想看看,君泽是不是能在南朝开出一条新路,解了这数百年来的天下纷争。
这些都是他们心昭不宣的事情。
元宏拿起君泽递过来的肉汤,冷淡道:“那雍州,你是不回去了?”
“那怎么可能?”萧君泽微笑道,“明月和崔曜还在那呢,当然,您要是不喜欢,我将他们调到南国,也不是什么问题。”
元宏轻笑一声,随意道:“不必了,一切如旧便是。”
雍州繁华是靠着君泽辛苦培养的崔曜和斛律明月控制,势力早已经渗入乡里,他如果将这两人调走,撤销了君泽雍州刺史的职位,最坏的局面是整个雍州都投奔南朝,最好的局面,那也不过是重演一个河阴镇罢了。
以君泽的能力,很快能在南国建立起同样的敛财之地,他私心里,是想着拉拢崔曜和斛律明月,如果他们能学到君泽的三分的能耐,便是世间少有的国之栋梁。
所以,至少在一年半载内,不能轻易动雍州事务。
于是,双方的所有分歧,基本都消弭了。
元宏至少表面上,重新回到了和君泽兄友弟恭的模样。
相比之下,冯诞就好哄的多了,他虽然保持着表面上的冷漠,但在被君泽委屈可怜地的喊了几声阿兄别生气了后,神情便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我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好啊,”萧君泽可怜兮兮地坐在冯诞身边,握着冯诞的手小声抱怨道,“南边的蚊子可大只了,萧衍和崔慧景都不是什么好人,我需要提防他们,好在我把舅舅拖出来帮我……”
“你已经有家人了,何必再称我为兄,”冯诞嫌弃地把手抽出来,冷淡道,“还是与你舅舅多培养些血脉之亲吧。”
“那怎么一样呢?我长那么大,在当皇帝之前,就见过舅舅两次,”萧君泽低落道,“这么多年,君泽最喜欢兄长了……阿兄,你不要不理我啊,君泽就是不想瞒你,才把事情说出来的,如果只是陛下,我才懒得理呢。”
元宏躺着也中枪,不由冷笑一声:“那朕和阿诞还是要谢过你的体贴入微了?”
萧君泽轻哼一声:“亲疏有别嘛,我要是和你撒娇,你受的了?”
元宏想了一下,摇头拒绝:“你若是对朕示好了,那肯定不是好事,还是一切如旧吧。”
冯诞长叹一声:“可是君泽,你将来作何打算?南朝之中,你已经没有血亲宗族,权柄都在萧衍、陈显达这些旧贵手中,陛下还想招你为婿,难道还要将元英嫁过去,怕是她也当不了你家皇后,陛下也舍不得她入后宫为妃……”
看冯诞都在为他以后做打算了,看来是真的气消了,萧君泽眉头舒展,笑道:“我不会娶妻,有魏贵妃独宠就够了……”
“一派胡言,”冯诞皱眉道,“身为皇帝,岂可还如往常那般乱来,你莫要忘记萧宝卷是怎么死的!再者,独宠魏大夫,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过不了多久,妖妃之名,怕就要挂在她身上,她一弱女子,你要她怎么给你挡下后宫明枪暗箭?”
正在一边吃瓜吃得开心的魏知善突然被点名,顿时眨了眨眼,笑道:“没关系,我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冯诞姣好的面容顿时有些扭曲,他是知道真爱的威力,但在这个世代没有什么爱情比繁衍子嗣更重要,这是人们的思想钢印,根本没有撼动的可能,萧君泽这样做,真的很难让他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