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逃离。吴慧敏的丈夫惊醒后为了保护儿子,身中二十几刀,历经七十二小时的抢救后,还是撒手人寰。她的儿子,尽管经过抢救保住了命,却从此成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的植物人。
从那天起,吴慧敏就几乎吃住都在医院,一面工作,一面护理自己的儿子。
“我们返聘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管怎么说,她爱人和孩子是在医院出的事,医院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她现在成了孤家寡人,我们要是再不管,那就真说不过去了。”陈院长叹息着说道。
“她儿子每年的护理费,不少吧?”张静问。
“我们已经减免大部分了。”陈院长说,“大概就是上个月吧,她儿子到底没醒过来,也去世了。医院最后核账,大概欠了十几万,不过这笔钱,我们也是打算减免的。”
“能查查,具体的数额是多少吗?”张静皱眉想了想,问。
“稍等一下。”陈院长说着,拨通了一个电话,“我是陈铭,查一下吴老师的孩子最后欠了医院多少钱。嗯,多少?十五万四千九百八?好,我知道了,吴老师今天来上班了吗?没有?嗯,我知道了。”
听着陈院长的话,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
“动机对上了。”张静说,“陈院长,麻烦你把吴慧敏的地址给我。”
“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去吧。”陈院长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不相信,吴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来。”
“也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张静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陈院长,“她做这件事,显然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是为什么?”陈院长更加不解了。
“这还没看出来?”老罗大大咧咧地说道,“她用的是你们医院的账户,要的钱又刚好和欠你们的对上,明摆着是不想欠你们的钱嘛。”他突然挠了挠头,看了看我,“老简,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是不太对劲。”张静点了点头,腾地站了起来,“坏了,要出事!”
吴慧敏这些年来全靠儿子的支撑才坚持了下来,现在儿子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儿牵挂也没有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还清欠债,但是,她虽然六十五岁了,再干几年没有什么问题,以她的工资水平,这些欠款,她用两年的时间就足以还清。
可现在,她宁可去犯诈骗罪,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还钱,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不打算活下去,要去另一个世界和家人团聚了。
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人或事。
听完了张静的分析,我们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医院,顾不上老罗的车座后排拉过一个死人,我便钻了进去,把前排留给了张静。在陈院长的指示下,五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吴慧敏家的楼下。
冬天黑得比较早,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散发着家的温暖,为行色匆匆的行人指引着归家的方向。
可我们只感到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肆意消磨着我们本就不多的体温,吴慧敏家中的灯并没有亮起。
陈院长敲了足有一分钟的门,门内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拨打了吴慧敏的手机,清脆悦耳的手机铃声从门内传了出来。
“让开!”老罗跑下楼,两分钟后,手里拎着一根撬棍走了回来。
“你车里怎么还有这玩意儿?”我讶异地问道。
老罗却没空搭理我,他把撬棍塞进门缝里,一脚踏着墙,猛地用力,“砰”的一声,坚固的防盗门就被打开了,一阵柔和的音乐声也从屋子里流淌了出来。
“都别动,我进去看看。”张静抽了抽鼻子,从包里掏出了手套,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报警吧,你们别进来,小心破坏现场。”她走进卧室后没有半分钟,就喊道。
大约又过了两分钟,她神情古怪地走了出来,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一张纸和一些瓶瓶罐罐。
“陈院长,麻烦你看下这些都是什么药。”她把手里的瓶瓶罐罐递向陈院长,见他想要用手拿,连忙说道,“别用手碰,小心留下指纹。”
陈院长一惊,收回了手,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脸色变了变,说道:“这个小瓶是安眠药,吴老师她?”
他说着就要往屋里走,却被张静拦了下来:“来不及了,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八小时以上。你看看其他这些,都是治什么的药。”
陈院长脸色纠结,目光越过张静,试图穿透墙壁,看进卧室,验证张静话的真假。然而他也知道,身为一个警察,在这个时候,张静是不会说谎的。
他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张静手上的那几个瓶子:“都是治癌症的药。张警官,怎么会这样?”
“我想,这就是她急着想要赚到一笔钱的原因。”张静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吴慧敏是癌症,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小明哥,你看看这个吧。”她把手上的那张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纸遗书。
我戴上手套,接过了纸,慢慢地看了起来。
“我,吴慧敏,在此承认,伪造了手续文件,以单位名义非法开设了非基本账户用于诈骗。账户名:l市第三人民医院。账户4420xxxxxxxxxxxxxxxx。开户行:中国建设银行l市分行。
“如诈骗成功,我死后,名下房产归被害人所有,用以偿还诈骗所得;如诈骗失败,则房产归单位所有,用以偿还拖欠的医疗费用。吴慧敏(签字,手印)2005年11月25日。”
遗书不长,短短的几行字,我却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许久。对于罗四海一案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个账户就是用来诈骗的,罗四海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维护了储户的利益。
可是看着这份遗书,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罗四海的清白是用另一条人命换回来的,而这个人本可以不用这样死,或者说,她明明可以带着一世清名离开这个世界,却偏偏留下了这样一份遗书。
在写下这份遗书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也许是无奈,无奈自己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也许是无力,无力无法用自己的收入去偿还欠债。但更多的,也许是愧疚,愧疚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但这个污点,她却从没想过让别人去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心心念念的也许是,对不起和没关系。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没关系,我不会欠任何人。
又差不多耽误了一天的时间,在证明了吴慧敏的死和我们并没有关系,在我们到达之前她就已经服用过量安眠药去世之后,张静请当地警方出具了一份证明,带着遗书的复印件,我们一起回了家。
离开庭只剩下几天了,我却没有了出庭的兴趣,只是写了一份答辩状,把证据提交法庭之后,让所里另一个律师代替我出了庭。
庭审的结果自不必多说,罗四海当庭释放,对赵瑛昊的诉求,法院全部驳回,不予支持。而在张静的运作下,司法局最终并没有真正吊销老罗的律师执业资格证,但一番措辞严厉的训诫却是免不了的。
当然,对于那张纸,我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老罗为此要付出的却是接下来一年的工资都要上交张静作为她的零花钱,我就成了老罗的长期饭票。
这都叫什么事儿?偏偏我对此竟然还毫无怨言,甚至有点儿乐此不疲。
那天,我正在电脑前研究着一份卷宗,老罗和张静突然闯进了我的办公室。两个人神秘兮兮地拉上了窗帘,关上了门,在我面前坐了下来,老罗的手里还难得地抱着一本法典。司法考试之后,我还没见他看过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