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教授安排的教堂工作,天已经彻底黑了,恩里克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没走出教堂多远,恩里克被大他一届的学生拦了下来。
是康奈尔。他的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在没有兄弟会存在的神学院,能混得风生水起也是一种可悲的“才能”。
康奈尔上来便说:“普奇,你没办法跟我争抢这个名额。你的资历虽然比我丰富,但我有你必须放弃的理由。”
他说的是见习神父的名额。无稽之谈,恩里克不打算理睬,他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从康奈尔的身侧掠过。
虽然恩里克拥有一个外人无法窥探的丰富的精神世界,曾经还有一个圆满的家庭:恩爱慈祥的父母和善良可爱的妹妹。但在他的跛脚被迪奥治好之前,他向来是带点自卑的。
这种自卑从儿时第一声嘲笑开始滋生,一直被他养大到那件事为止。都不是些愉快的记忆,恩里克愈发投入到自身的世界,更加不乐意跟这些人交流,连对他们假笑都觉得浪费精力。
“等一下,”康奈尔再次叫住他,“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举起手中的那团东西抖了抖,恩里克能看出那是一件袍子,而袍子的内领,清晰地绣着一行金色的字。
“这是天使身上掉落下来的——好吧,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妓女忘记带走的,”康奈尔耸耸肩,“我一开始以为她也是学校的学生,直到发现上面的这行字。”
“这是你的小习惯,对不对?这是亚伯拉罕他们告诉我的,”康奈尔几乎是炫耀着说,“你的人缘真不怎么样,你的同学们似乎更喜欢我。”
“天使、妓女?”恩里克的视线从那行字移到对方的脸上。
“别装傻,你的证物在这里呢。她长得像个天使,说话也像不谙世事的天使,行为却像个婊子。据我所知,她几乎跟所有人玩了个遍——光是跟我就有个十来次,她还总说我是圣经里的‘约翰’,多可爱!”
“没错,我看得出你很惊讶:所有人都‘偷腥’,大家都这么做!但只有你留下了证据,然后,猜猜为什么没人愿意帮你隐瞒?因为你沉默古怪,一个朋友都没有。”
“所以严格来说,”康纳尔咧开嘴角,“我才是人心所向啊,恩里克·普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谢谢你,康奈尔,”普奇面上不动声色,“我的袍子丢失很久了,早就领了件新的。也许它被某个流浪汉拿去穿了,那也是件好事,现在被你找回,你可以随意处置它。”
康纳尔逐渐收敛起表情:“开什么玩笑?告诉你吧,如果不愿意承认,你会遇到更大的麻烦。比如说,教堂丢了一套圣器,就在你当班的期间,你觉得怎么样?”
这意思是非要陷害他不可了,恩里克以沉默回应。
康奈尔的品性足以让他判处死刑,下地狱就是他最好的救赎,并且政府应该为这种人的存在改变律法:死刑犯需要提前得知自己的死期——他的余生应该活在漫长的恐惧之中。
而你,奈克娅,披着那刺了他名字的袍子,转头却进入其他男人的怀里,沾染了不同人的体温……
伴随着每一场交欢,每一声呻吟,那切肤的刺绣随缠绕的律动摩擦着你的后颈,就像经年累月小提琴给奏者造成的琴吻,它势必在某次刺破过你的表皮,与细胞融为一体,留下一道难看的痕。
恩里克本能地感到想要作呕的恶心,他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这件事。
但,同时他也祈望,祈望着那行凹凸不平的、浅金色「epui」从此成为你肌体上永恒的烙印。
它会在半夜发光闪烁,会在某次交合时发烫到让人尖叫。
它将时刻提醒着你的不忠,而你将永远无法忘记他。
这便是你享用他无法自拔的痛苦的代价……
但首先,他需要解决眼前的这个人。
紧握着手中的圣经,恩里克开口:“康奈尔,我想我的确犯了禁忌,我必须向你承认这一点。”
“这么说,你改变主意了?”康奈尔得意道,“实话告诉你,我跟不在乎什么见鬼的神父,我只是需要一个职位好跟家里的老头子交代,顺便赚点外快什么的,你懂的。”
“我不仅犯了色孽,我还犯了教唆、崇拜和骄傲的罪恶。”恩里克没有回答问题,紧接着说。
“但我从不耽溺于享乐,”他微微昂首,“我与来路不明的女性交媾,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满足她渴望我的欲求;我教唆,是为了阻止一场乱伦的悲剧,那不是我的错;我崇拜,是因为他是我主在人间的化身,他有拯救世界的能力。而我身处下贱肮脏的猪猡之间,不得不用骄傲武装自己,让头脑保持清醒,不至于沉沦——因此主知道,我是无罪的。”
康奈尔忘记了嗤笑这冠冕堂皇的自白,睁大眼睛瞪着步步紧逼的青年,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恐慌,因为他看到木讷的恩里克·普奇展露出一抹罕见的微笑——
“我之所以坦白,是因为我很清楚……很快你就不会记得一切,这一切的一切。”
解决完一个卑劣的人,恩里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动双脚,离开了原地。
沸腾的血液也逐渐冷却,恩里克的手指紧握着怀中的圣经,他在心中默念质数,心情终于能够平静下来。那些关于烙印的想法的确有些偏激,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你总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关注和快感。
你晚一些回到恩里克的宿舍时,他摆出许久不见的认真态度,用足够谦卑的语气向你说明今天的情况和其中的利害关系,总之,以长期的眼光来看,你的行为非常不妥。
听完他的话,你反而有点疑惑。到底是什么给他的错觉,他口中提到的“长期”怎么会与你有关呢,就像他认为未来你会一直陪着他一样。先不说是否真的对你不利,你完全随时可以丢下他不管不是吗?
“放心好了,那些平庸的人类做不了什么。我上个星期还跟他们玩过几次……还是前天来着?”你随意应付他,“我不记得了。”
恩里克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他这是在忍耐。
“这些天你看到了,我为了一个名额有多努力,你也知道我完全可以胜任,”他尽量克制地告诫道,“千万注意你的言行,不要节外生枝。”
又来了……这种吩咐的语气,你现在不是第一天为了伪装言听计从的那个人了,他不能要求你做任何事。
他为什么不去惩罚那些抓住把柄、欺负他的人,反而来约束你的言行呢。难道他在途中没获得过快感,都是你一人的错吗?倘若他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纯洁无辜像个圣子,也不至于现在跟你讨论这些问题了。
况且你从来都不知道他最后成功获得名额了没有,所以说实话,你没必要把他引向成功。
如果未来的点滴细节都要靠你来完成,那你宁可什么都不顾,把这个世界搅得一团糟然后拍屁股走人。
不过,“不要节外生枝”,这句话说得不错。临走的日子你的确需要收敛点,当心不要让蝴蝶的翅膀造成大西洋的飓风,至于其他的……
“不关我的事。”你实话实说。
如此普通的一句话,你怎样也无法想到它在恩里克的内心扇起了怎样的风暴。
你要继续配合那些想要拖他下水的人,无止境地折磨他——恩里克这样理解着。不知从何时起内心积攒的怨恨在这一刻爆发,如今他再也做不到自我欺骗。
回想起来,于那间小屋中,早在你品尝到红酒之前,你就已经开始沾染禁忌的滋味了。
“我不想提的,”恩里克攥着拳,“可是,是你先……”
恩里克停止了接下来的话。
他绝不会承认是你先背叛,因为首先人需要有所牵绊和信任,才会感到自己被背叛。
向你表明这一点,无异于向敌人袒露出自己的弱点,告诉你他在乎。
他松开拳头,露出一个罕见的,有些苦涩的微笑。
“……多傻。”他仿佛自嘲一般,轻声说出这句突兀的话。
多傻。那天,他先是震惊于你的冷淡、试图挽留你的离去,醒来后自顾自认定你离不开他。
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你根本是把这座教堂当做禁乐园,把他当做唯一可供娱乐的丑角。那漫长的折磨只是你享乐后的一时兴起,每日淋漓的交欢不过是你餍足后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