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2/2)

众人商议之后,选出了王守仁和谢丕两个靶子。选王守仁,是因为他在东官厅中翻云覆雨,选谢丕,是因为他是内阁次辅谢迁的儿子。这两个人一倒,直接牵连东官厅和内阁的稳定。至于具体的罪名,大家绞尽脑汁,想出了结党营私之名。

郭聪道:“万岁素来多疑,他不愿我们分权,难道就愿意文官分权了吗?只要将‘王家军’、‘谢家官’一事做得真真的,我就不信,皇爷敢冒这个险。”

这两案一出,果然震动朝野。即便朱厚照和内阁知道此事有鬼,也只能先将王守仁和谢丕下狱,等待三法司会审。

月池得知人已下狱的消息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得。她几乎不理政事,成日照顾猫儿。这只母猫是一个叫三丫的女孩抱过来的。小姑娘只有九岁大,住在城外的村里,却敢抱着这猫走了一天的路,来敲东岳庙的大门。

庙祝将她拦在门外,她就蹲在庙门对面哭,还是唐伯虎出来时瞧见了她,才将她带了进来。她见到月池后,熟稔地跪下磕头,磕磕巴巴叫青天大老爷。那只猫就乖顺地卧在她的怀里,一动都不动。

月池把她叫过来,给她瓜子吃。明明已经开春了,她手上却是全是冻疮。她拘谨地连手都不敢伸,又跪下说:“我爹娘说李父母是大大的好人,替我们村挖井修水池,爷爷都说李父母是星宿下凡……我求求父母老爷,能不能救救猫。”

她把那只母猫翻过身来,猫害怕地叫了几声,但还是顺从地露出了圆圆的肚子。三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我爹说要把它拿扫帚赶出去,它老要吃的,抓不动老鼠……”

月池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养它?三丫,你听说过,父母老爷管猫的事吗?”

三丫从一开就在发抖,一听这话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月池忙把她拉起来,给她嘴里塞了一颗糖。甜甜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来,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根本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月池又轻声道:“你要回话。只要你回话,我就养它。”

吃糖都无法改变她惶恐的神色,一听这话,小姑娘的眼睛却一下就亮了起来,她问道:“真的?”

月池的眼中浮现出柔光:“真的。我是父母官,父母怎么好骗人。”

三丫一下就笑了起来,她说话也顺畅了许多:“爹说我是瞎了心了,老爷人都管不完,还有闲心管猫的事。娘也说我是死丫头片子,让我滚去给弟弟妹妹洗尿布。可猫一直叫……它上一窝崽崽都饿死了,它身上连肉都没有……”

“所以你就来找我?”她看到了她脏兮兮的脚,问道,“你走这么远的路,就不怕被坏人抓走吗?”

三丫大声道:“不怕,我们这边的坏人,都被李父母送去修水坝了!”

月池失笑,她又问道:“那还有豺狼虎豹呢?”

这下可把她问住了,她摸摸头,为难道:“我没想那么多,爹要把猫撵出去了……”

没想那么多……月池摸摸她的头,叹道:“我们都应该学学你才是。”

张彩听到此方开口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傻子。”

月池抬眉道:“这要看,此人是为什么向虎山而行,如若只是送死,那当然是傻子,可若是为了其他目的,就另当别论了。”

此话一出,时春、唐伯虎、张彩等人都是心头一惊。可不论怎么直言询问、旁敲侧击,月池都没有答过一句。

母猫很快就到临产的时候,它生下了四只瘦巴巴的小猫,两只黑的,两只花的。猫妈妈自己没有多少奶水,月池就先拿细篾条一点点给小猫喂奶。可即便如此,最小的黑猫还是在第一夜就去了,月池就把它埋在了庭院里。

唐伯虎和时春都觉得月池是打击过大,一时迷了心。张彩一方面长舒一口气,只要她闭门不出,她不论干什么都无所谓,可另一方面,他心间总有一层忧虑在,李越真会这么安分吗?

在这样思虑的驱使下,他时刻盯着月池,注意她同旁人的谈话,不断咂摸她的话语,揣摩她的心思。几日下来,他的眼圈都乌了,可到底被他发现了端倪。这一日,三丫来看小猫来了。李越竟然一面逗猫,一面逗孩子,她甚至还有闲心给小丫头讲故事。

忍死须臾待杜根

它肯定作为猫死的。

李越的声音就像黄昏的暮霭一样, 让人看不清、抓不着:“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猫,它和它的姐妹, 在森林里备受欺负, 豺狼虎豹都可以来打它们、吃它们。小猫不想一直被欺负,它就想了一个办法, 它找到了一张老虎皮,披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下,它装成了老虎,其他动物果然害怕了,它们不敢靠近。小猫也能够保护它的姐妹了。可是, 装老虎不只是披一张皮那么简单。”

三丫的声音响起,又亮又清:“那还要做什么?”

李越扯了扯嘴角:“还要像老虎一样咬死动物, 像老虎一样吃别人的血肉。这样才能变得更壮,力量才会更强。其他老虎也才能相信,它真的是老虎,而不是猫。小猫就忍着恶心一直吃一直吃。它不仅吃肉,还努力和其他老虎打成一片。慢慢的,它变得越来越像老虎,那张老虎皮也渐渐在它的身上生了根。有一天, 它的妹妹从它面前走过去,它却没有认出来, 它冲上去,一口就把妹妹咬死。直到尝到妹妹的肉时,它才突然回过神来, 可这时已经晚了, 它连发出的哭声, 都是老虎的咆哮。”

三丫听得似懂非懂,却被她的神情吓得流出了眼泪。李越一面替她拭泪,一面笑道:“傻孩子,哭什么。猫怎么能变成老虎呢?它就算天天吃肉,也打不过老虎啊。它肯定作为猫死的。”

张彩听得神湛骨寒,他几乎一个箭步冲出去,紧紧抓住月池的手道:“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李越,你不要胡来!”

月池见他突然冒出来,先是一惊,而后却笑道:“尚质放心,你是老虎,猫死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张彩脱口而出,他道:“可我不想你死!”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拍了拍他的脸道:“可你也没本事让我活。”

宣府的张彩六神无主,京中的谢丕亦是魂不守舍。他蹲在都察院监的班房中,老鼠、蟑螂在他身边大摇大摆、乱爬乱叫。他出生时,他的父亲谢迁已然高中状元,任翰林修撰。父亲一贯为官清廉,但因蒙皇恩,宫中赏赐颇多,加上母亲理财有方,家境称得上宽裕。他自幼也是按着大家公子的方式教养长大,何曾见过这样的情景。

他忍着腹中反胃的冲动,将稻草尽力拍上一拍,这才深吸一口气坐下去,开始回忆梨子事件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吏部尚书梁储和右侍郎王鏊虽然俱是严正之人,但却并非不懂风雅,每每午后,众堂官也有品茗谈诗的时候。这时大家都会拿出自己的水果点心,一道分享。

就是在这个时候,同为吏部主事的孙磐有些肺热,一直都在饮梨汤,这时他也就自然而然取了谢丕带来的梨。一旁的侍童把皮削下,又将梨递给他。他吃到最后才发现不对,中心的梨核被挖去,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颗大如雀卵,晶莹剔透的无暇美玉。

孙磐何等人,当日因不满言官改革和翰林院下放,敢在刘健面前直接说李东阳的不是,见到这样的境况,他岂会视若无睹。他当即就取来谢丕桌下的一篓梨,仔细一看,才发现梨是在底部被挖开一个小洞,取出梨核,塞入美玉。

谢丕当时就知是被暗算了,他再三恳求在座之人暂且保密,容他去查明真相,定然给大家一个交待。

众人皆缄默不语,只有孙磐朗声道:“别人畏惧你谢家的权势,我可不怕。如人人都为势所压,为利所诱,天下还有什么义理可言?如你真是清白的,三法司自然会还你清白,可如你收受贿赂,那就应当受到惩处!”他昂首阔步出门而去,一个晌午的功夫这事就人尽皆知。

第二日谢丕就被弹劾,在奉天殿上被拖下狱。三法司会审时,刑部尚书闵珪、大理寺卿周东、都御史张岐、张缙共同审他。他思来想去,绝不能说出这梨的真正来历,可亦不能说是家中带来的,这不是把父亲、叔父和几个兄弟全部拖下了水。

他进退两难,最后只能一口咬死,这梨是他和仆人在街市上买的。他脑筋灵活,将时间、地点和人物都编得似模似样,可三法司去一查,却根本没查到梨贩。

并且,如今是春日,冬梨要储存到今,得费大力气,寻常商贩怎会有这种本事。这一下就让人生疑,本来是无罪,反倒惹出事来。

谢迁在家中本来高坐,他自信他的儿子行得正、立得直,不怕奸邪构陷,没曾想,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饶是谢迁久经风浪,一下也傻了眼。

庆阳伯府中,贞筠得知消息,已是惊得魂飞魄散。夏启还在对父母道:“以中兄不知是何故,至今都不肯说实话。三法司原本有心保他,可这种情况,众目睽睽,这也……”

贞筠霍然起身,把庆阳伯夫妇都唬了一跳,庆阳伯夫人捂住胸口,颤声道:“筠儿!都说了多少次了,你是大家夫人,行事要有章法……”

贞筠两眼发暗,她沉声道:“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说,因为那篓梨,是我送给他的,就是从咱们家的冰库中取出来的。”

“什么!”夏家三口全呆若木鸡,本来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没想到转头,火就烧到自家来。夏儒的胡须都在颤抖:“你、你一个有夫之妇,送梨给外男作甚!”